书城小说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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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2)

第三卷6 (2)

“可是——既然这件让人痛苦的事已经传开了——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菲洛特桑坚决地问,感到与其不弄个明白长期担忧苦恼,不如问个明白忍受一时的剧痛。“在有些情况下——这便是其中之一——即便是苛刻的问题都必须提出来,为的是消除那些错误的设想和流言蜚语。”

裘德欣然作了解释,把一系列的冒险经历都一五一十对他说了:他们怎样在牧羊人家过夜,她怎样浑身湿淋淋来到他的寓所,由于在水里泡得太久她怎样不舒服,他们怎样通宵达旦地交谈,次日早晨他怎样送她离开。

“那么好吧,”菲洛特桑最后说,“我把这看做是你决定性的话,我知道我是可以相信你的,也就是说学校对她的疑心导致了她被开除,而那种疑心绝对是毫无根据的?”

“不错,”裘德严肃地说。“绝对是这样。上帝作证吧!”

小学教师站起身来。他们两个都感到,经过了这番谈话之后,他们不可能再像两个朋友一样愉快而友好地交流各自最近的经历了。裘德领着他转了转,带他看了一下这个古老的大教堂某些正修复的部分,然后菲洛特桑就告别年轻人走了。

他们见面大约是在上午十一点钟,还不见淑的身影。一点钟时裘德去吃午饭,竟发现他心爱的人就在前面,正从通向北门的那条街走来,她那走路的样子一点不像是来找他。于是他急忙追上她,说他不是让她来大教堂找他,她也答应了不来那儿的吗?

“我刚去学校取我的东西来着,”她说——她这样说是想让他做出一个回答,然而他并没有这样看。看到她那副难以捉摸的神态,他感到该把隐藏了很久的事告诉她了。

“你今天没见过菲洛特桑先生吗?”他冒昧地问。

“没有。不过我不想让你盘问关于他的事,你如再问我可不回答了!”

“真是奇怪——”他打住话,注视着她。

“怎么啦?”

“你在我跟前的模样,常常并不如你在信中所显示的那么可爱!”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她问,面带微笑,忽然现出好奇的样子。“唔,这就怪了;可是我觉得我对你是一样的呀,裘德。你走了以后我似乎感到自己太铁石心肠了——”

因为她知道他对她的感情,裘德便看出来他们正走向危险的境地。他想,现在他必须要像一个诚实人那样把话说出来了。

可是他并没有说,只听她继续道:“正因为如此我才给你写信说——我不在乎你爱我——假如你愿意,真的!”

她这番话中所包含的意思,或者说似乎包含的意思,本来是可以使他欢欣鼓舞的,可是想到自己心中的意图他并没有高兴起来,而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最后开始说道:“我从未告诉你——”

“不,你说过了,”她低声说。

“我是说,我从没对你说起过我的经历——全部的经历。”

“不过我猜想到了。我几乎都知道了。”

裘德抬头看着她。难道她可能会知道他和阿拉贝娜之间发生的事情吗?只几个月时间他们的婚姻就破裂了,比死亡还彻底!他看出来她并不知道。

“我可不能在这儿街上对你说,”他又郁郁不乐地说道,“你最好也不要去我的寓所。咱们到别处去吧。”

他们站在一个市场大楼旁边,这是惟一可去的地方;他们走了进去,因为市场已散了,所以货摊及地面都是空的。他本来想到一个更令人惬意的地方讲述自己的故事,比如像通常那样在富有浪漫色彩的田野或在庄严的教堂侧廊,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和她一起在乱七八糟堆满了腐烂的洋白菜的地上来回踱着,周围仍像往常一样尽是些肮脏、腐烂的蔬菜和卖不掉的废物。他开始从头至尾讲述自己那简短的经历,大致意思不过是他在几年前结过婚,他的妻子仍然还活着。她听了之后,几乎脸色还没来得及变就急忙问道:

“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哪!”

“我不能够。那似乎太残酷了。”

“对你来说太残酷了,裘德。所以最好对我残酷一些!”

“不是这样,亲爱的!”裘德情绪激动地叫道。他极力去握住她的手,可是她缩回去了。他们过去彼此信任的关系似乎一瞬间结束了,彼此作为男女两性对立起来,一点偏爱都没有了。 她不再是他的同伴、朋友和无意识的情人;她用陌生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

“我为我生活中的那段婚姻感到可耻,”他继续道。“现在我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了。假如你是另外一种态度,我也许就可以对你说个明白了!”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她脱口而出。“瞧,我一直在对你说,或写信给你——说你可以爱我之类的话!——这只是我出于仁慈——而你一直老——哎呀,这一切真是糟糕啦!”她跺着脚,紧张不安,浑身发抖地说道。

“你可冤枉我了,淑!我以前从没感到过你对我有意,直到最近才有了这种感觉,所以我当时觉得是无关紧要的!你还对我有意吗,淑?——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一点不喜欢‘出于仁慈’的话!”

这个问题,在此种情况下淑是不愿回答的。

“我想她——你妻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吧,即使她人品很坏?”她接着问。

“就此而言,她是很漂亮的。”

“当然比我更漂亮了!”

“你们一点也不相像。我已好多年没看见她了……不过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们这样的人总是如此!”

“你这样和她各在一方多么奇怪呀!”淑说,她嘴唇哆嗦喉头哽咽,使人感到她话中的冷嘲是装出来的。“你是一个如此笃信宗教的人。你那些伟人祠中的崇拜人物——我是说你称为圣人的传奇人物——在你有了此事后怎样替你说情呢?唔,假如我遇到这样一件事可就与你不同了,它会是很平常的,因为我至少没有把婚姻看做是一个神圣的东西。你的理论还不如你的实践先进呀!”

“淑,你想成为——一个十足的伏尔泰,所以你说话就尖刻得不得了!不过你爱怎么待我就怎么待我好啦!”

她看见他那么可怜自己心也软下来了,极力眨着眼挤出同情的眼泪,说着一个感情受到伤害的女人非常可爱的责备话:“唉——你想得到我的同意让你爱我,但在此以前你就该把那事告诉我的!在火车站那一时刻之前,我对你还并无感情,除了——”这一次淑变得和他一样痛苦:因为她在努力摆脱个人的感情,却连一半也没做到。

“快别哭了,亲爱的!”他恳求道。

“我哭——并不是因为——我想过爱你,而是因为你缺少——信任!”

市场内除了他们两个外别无一人,十分僻静,他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搂她的腰。他这一时所采取的举动是为了要和她言归于好。“不行,不行!”她严厉地说,缩过身去,擦干眼泪。“当然不能这样!再假装说搂我的是我表哥,那会是虚伪的,而其它任何关系都是不可以的。”

他们又朝前走了十多步,此时她又恢复了原状。这倒使裘德感到心烦不安。不管她有什么样的表现,只要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也许还更好受一些。不过再一想,从本质上说她还算是一个心胸开阔、宽宏大量的人,尽管先前由于一时冲动,她表现出了女人所具有的气量狭小的脾性——而作为一个女性,这也是必然的呀。

“我并没有因为你无可奈何的事而责怪你嘛,”她微笑着说。“我怎么会这样傻呢?我确实因为你先前没告诉我那件事有点儿怪你。不过,这毕竟没什么要紧。你瞧,即使你没有那段经历,我们也结合不到一块的。”

“不,不会那样的,淑!因为这是惟一的障碍。”

“你忘了得让我爱上你,愿做你的妻子才成呀,即使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障碍。”淑说,带着一种温和严肃的态度——从而掩饰了她的内心世界。“不过我们可是表兄妹呀,表兄妹结婚可不好。再说——我又和别人订了婚。至于我们两个一道散步,像过去那样彼此十分友好,可周围的人又使我们无法继续这样做。他们对于男女关系的看法是有限的,我被学校开除就证实了这一点。他们的人生观只承认建立在兽欲上的关系。人的深厚的情爱,范围非常宽广,在这里面兽欲只处于从属地位,但是那深厚的情爱却被他们忽略了——那是属于谁的部分?——属于维纳斯?乌拉尼亚。”(在希腊文学和艺术中,爱神维纳斯有两重性格,乌拉尼亚是高尚的,而潘兑玛司(Pandemos)是卑鄙的。)

此时她说得头头是道,颇有机智,说明她又恢复自制了。在他们分手之前,她几乎又现出欢快的眼神、回荡的语气、快乐的举止,和对于同龄女人的那种经过慎重考虑后,提出宽宏大量的批评的态度。

他现在说话更加无拘无束了。“有几个原因使我没有急着把这事告诉你。其中一个原因我已经说过了;另一个原因是我总有这样的印象:我不应该结婚,我属于一个稀奇古怪的家庭——结婚就要出毛病的家庭。”

“啊——是谁过去常这样对你说的?”

“我姑婆。她说我们福勒家的人结婚结局总是很不好的。”

“这真是奇怪。我父亲也经常对我说起同样的话!”

他们站在那儿,心里都怀着同样的想法——这是很不祥的,即便是一个设想——他们两个的结合如果是可能的话,就会意味着一个非常可怕的阴差阳错——犹如盛在一个杯子里的两种苦酒。

“哦,这是根本不存在的!”话虽说得轻松,但仍显得不安。“我们这一家人近些年来在选择配偶上运气不佳——就这么回事而已。”

然后他们装作让自己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无关紧要,他们仍然是表兄妹和朋友,仍旧可以热情地互相通信,以后见面时仍然会彼此快乐和友好,即使见面的机会更少了。他们像两个好朋友一样分了手,裘德最后还盯着她的眼睛,那眼神里带着询问的气息,因为他感到他至今还不很了解她心里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