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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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卷5

在接下来的三、四年里,人们也许觉察到一辆离奇独特的车子,行驶在玛丽格林附近的篱路、支路上,那车子行驶的模样也很离奇古怪。

刚收到书的一两个月里,裘德对那已死亡的语言带给他的卑鄙的恶作剧已不再放在心里。事实上,他对那些语言的性质的失望,在经过了一段时间后,倒使他觉得那个有着深奥学问的基督寺更显光彩。要学会语言,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不管它们是什么顽固不化的东西——他现在知道它们有着这种固有的性质——真是一个异常艰巨的事业,但这种事业逐渐引起了他的兴趣,这兴趣胜过了他先前认为有浅近易行的方法那时候的兴趣。那一本“灰尘仆仆”的被叫做古典名著的书籍,包括各种各样的思想;它们尽管如山一般庞大无比,但仍激发着他要像老鼠一般,顽强而敏捷地努力将它们一点点啃掉。

他已作出了努力,让自己的存在在暴躁的未婚姑婆面前变得可容忍一些,他尽自己所能帮助她,使小小的村面包店的生意因此做得更大起来。她以八英镑的廉价买来一匹抬不起头的老马,另花几英镑买到一辆吱吱嗄嗄的二轮运货马车,附带一个白褐色帐篷;裘德要做的就是用这些装备,每周三次把一条条面包运到玛丽格林附近的村民和单身小农那里。

前面说到马车行驶得很离奇古怪,但毕竟还不如裘德一路驾驶马车的方式离奇。车内成了他通过“自学”接受不少教育的场所。一旦马熟悉了道路和他要稍停片刻的那些房子,这坐在前面的男孩便把缰绳一甩搭在手臂上,打开他要看的书,巧妙地用缚在帐篷上的一根带子固定好,把词典放在双膝上,瞎撞乱碰地一头扎进凯撒、维吉尔或霍拉斯(凯撒(公元前102—44)是罗马大将,维吉尔(公元前70—19)和霍拉斯(公元前65—8)是罗马诗人。)(看情形而定)比较容易的文章里,他如此刻苦用功,会让一个心肠软的教师感动得流泪的。不过他还是多少了解了书中的意思,凭直觉猜测而不是看到了原著的精神——但他所猜测出来的精神往往是别的什么而不是书中所指出的那样。

他惟一能得到的书,是那些古旧的戴尔芬的版本(戴尔芬版是法王路易十四为他的王子所编的拉丁古典文学著作,“戴尔芬”一词出于“戴芬”,即法国王太子的称号。该版出于1674年,所以到19世纪末,早已旧了。),因为它们已被废弃,所以也很便宜。虽然对学校里游手好闲的学生们不适用,但对他却是很不错的。这个困难重重而又孤单无靠的巡回送货者,认认真真地遮住页边写的批注,除非遇到讲句法关系时才去看它们,好像他在请教一个刚好路过的朋友或大学教师一样。虽然用这些粗陋简便的办法裘德难以成为一名学者,但他还是慢慢踏上了他希望从事的道路。

他就这样一路忙着翻阅那些古老书页——以前翻过这些书页的人可能已进入了坟墓——挖掘出有才智的人们既如此遥远又非常接近的思想,任那匹瘦小的老马巡回着走它的路;待马车停下时便传来某个老太婆的叫喊声,把他从迪多(传说中的迦太基语的创始人。)的悲哀中惊醒:“今天买两块,卖面包的,这个陈面包退给你。”

在狭小的路上经常有行人和其他人碰到他,但他没注意他们。渐渐地附近的人开始谈论起他边工作边玩耍(他们认为他看书是在玩耍)的事来,说这样做虽然对他自己可能很方便,但对路上的行人却很不安全。大家怨声载道。然后邻近一个居民私下报告了当地警察,说不准那个送面包的孩子边驾车边看书,坚决认为警察的责任是把他当场抓获,带到奥尔弗雷兹托的警察所去,以他一贯在公路上犯下危险行为的罪名罚他的款。那个警察因此在路上等候着他,果然有一天等到了他,便走过去向他发出了警告。

裘德每天清晨三点钟就得起床给烘箱加热,把当天要送的面包搅和好放进烘箱内,所以晚上一把面团发好就必须上床睡觉,假如不这样,他就不能够在公路上看他的古典著作,那么他就根本无法学习了。因此,他惟一的办法就是眼睛尽量尖些,注意前面和周围的情况,一旦看见有人在远处出现就赶快把书放在一边,尤其是那个警察。不过说句公道话,那位官员并没有怎么阻碍裘德运面包的车,考虑到在这样一个人迹稀少的地区主要危险还在于裘德自己,因此他经常是从树篱上一看见那白色的帐篷就朝另一个方向走开了。

裘德这时已不小了,快满十六岁了。一天他回家时一路结结巴巴地读着《娱神颂》,忽然发现自己正经过“褐房子”旁那高地的边缘。这时他感觉到光线已变暗了,便抬起了头。太阳在下落,与此同时一轮满月从对面的树林后徐徐升起。他满脑子都是那首诗,此刻又产生了几年前使他跪在梯子上的同样冲动的感情,于是停住马车下去,看看周围确实没有一个人,便拿着打开的书在路的田埂上跪下去。他先转向那闪耀的女神,她似乎带着温柔和批评的态度看着他的行为,然后他又转向另一边正在消失的发光体,开始念道:

“Phoebe silvarumque potens Diana!”(拉丁文,意思是“斐伯司啊!林中之后狄亚娜啊!”)

马静静地站在那儿,直到他念完这首赞美诗;他是受了多神教幻想的影响反复念那首诗的,而这在大白天他绝不可能去满足这种幻想。

回到家里,他便沉思着自己念赞美诗时的那种古怪的迷信行为——这或是天生的或者后天的——以及那奇怪的忘我状态,它使一个除了希望当学者还希望成为一名基督教牧师的人,把常识和风俗都抛到了脑后。这都是因为他只读了异教著作的缘故。他越想到这点越相信自己是前后矛盾的。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为了实现他一生的目标而念应该念的书。当然,这种异教文学和基督寺中古学院之间似乎没什么协调一致的地方。

最后他断定由于自己太酷爱读书,结果产生了就一个信基督教的青年而言是错误的感情。他曾涉猎过荷马 (古希腊诗人。),但却从没有认真研读过希腊文的《新约全书》,尽管他从一个旧书商那里邮购到一本。他于是放弃了自己熟悉的伊昂尼文 (是古希腊的方言之一。),而开始另学一种希腊文了,从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几乎只读格里士巴赫 (格里士巴赫(1745—1812),德国圣经学者,于1774—1777年编订希腊文《新约全书》。)版本的《福音》和《使徒书》 (基督教《圣经?新约》中的部分。)。此外,一天他到奥尔弗雷兹托去时,在书商那里发现了一些早期基督教著作家的书,它们是附近一个破产的牧师遗留下的;他因此得以接触到了早期教会领袖的宗教文献。

由于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因此在礼拜天去走访了附近所有的教堂,仔细地辨认那些刻在十五世纪黄铜制品和墓碑上的拉丁文字。在这样的一次朝圣中,他遇见了一位非常明智的驼背老妇,凡能弄到的书她无所不读,她告诉了他那个充满光明和知识的城市更多富于传奇的迷人之处。因此他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决心要到那里去。

可他在那个城里靠什么生活泥?眼下他一点收入也没有。他没有任何体面或固定的手艺和职业,让他一边维持生活一边从事可能要长达数年的脑力劳动。

市民们最需要什么?食物、衣服和住房。供应第一类无论做什么收入都不会多,供应第二类他又不喜欢,他倾向于从事供应第三类必需品。人们在城里要筑房屋,他因此就学建筑好啦。他想自己没见过的叔父,即表妹淑珊娜的父亲,是一个基督教会的金属制造工;不知怎么的用任何材料制作的中世纪流传下来的工艺品他都十分爱好。如果步叔父的后尘,他是不会错得太远的,暂时在学者的灵魂所依附的躯壳里面,从事工作。

作为初步的准备,他弄到些小块的软性石,金属是弄不到的,学习也暂放下来,把每天空闲的半小时时间用来临摹自己教区教堂的房顶和柱头。

奥尔弗雷兹托有一个手艺不高的石匠。裘德找到一个代替他为姑婆做小生意的人,就向石匠提出为他干活,只要一点点工资。在这儿裘德至少有机会学到了用软性石盖房的基本知识。过了一些时间,他又去了当地一个专门修筑教堂的人那里,在这个建筑师的指导下,他很灵巧地学会了修复附近几座村教堂坍坏的砖石建筑。

他并没有忘记他努力学这门手艺只是为了以它作为谋生的手段,另一方面他还要为更伟大的事业作准备——他自认为这将更适合于他,然而他还是由于建筑业本身的缘故对它产生了兴趣。现在他在这个小镇上有了寄宿的地方,只是每周礼拜六晚才回玛丽格林一次。就这样他度过了自己第十九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