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察觉到她的步伐渐重,听她幽然浅叹。“主上让我想起我娘来了——”
闻言,他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她,两人隔着几步距离,视线交汇,却最终归于平静。他不开口询问,似乎并不好奇她的家事,也不轻易被任何人,任何事而感动。
有好些人突然从街巷中仓皇跑来,扬声喊道,一刻间打破清晨的安谧。“城东竹林!大概在寅时,十来人械斗,没留一个活口,全都死了!”
“江湖人实在是好斗……又不知为何起了冲突,竟要人性命!”
韶灵对周遭的慌乱置若罔闻,直直望入七爷的眼底,那双眼里波澜不惊,眼神倾吐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狂狷和淡漠。他的双手干净纤长,身上没有任何刀剑,脸上也不带半分戾气。
她敛去唇畔的笑,怀揣着自己的心思,跟着他一起上马。
他俊美无俦,怡然自得地望向街巷上往来的百姓,晨光像是一层美丽的纱幔蒙在他的身上,高贵优雅的宛若天生贵族。
左右风景,皆不入她的双眼。
此刻七爷给她的感觉越是像佛坛上的白檀香般祥和平静,却越是令她想起那些汹涌血液之下的诡谲妖异。
到了半路,男子突然勒住缰绳,轻轻“吁”了声,调转马头看她,“下马歇歇再走。”
她轻轻应了声,放任两匹骏马停留在草场上低头吃草,七爷已然阔步走到了一汪清水前,俯身洗净双手。
韶灵懒洋洋依靠在草间树旁,淡淡睇着他将每一根纤长手指洗净,紫衣悠然迎风飞扬,白檀香若有若无,抚平她心中的起伏。
“为何带我来看他们被行刑?”
她转动着手中一根青草,半垂着眼,晶莹面庞上没有任何神情,低低呢喃,宛若自语。
“你若错过,必当悔恨终身。”他眺望着远方,如削薄唇边悬着一丝冷漠入骨的讥讽,却是一语中的。
哪怕不能手刃仇人,也要亲眼看着他们如此悲惨死去,方能解心头之恨。
他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可以一眼洞穿所有心思的九岁女孩?!
她的心是被仇恨腐蚀,可惜即便如此,她的感激并不麻痹她对七爷的防范。
“脸怎么红了?”他缓步走到韶灵的面前,眸子定在她的脸上,被他捏过的地方,还留着红肿痕迹,像是一抹胭脂,动人娇俏。他扯唇一笑,露出森然白牙,更显恶劣张狂。“这么娇气啊?”
贼喊捉贼,更是可恨。
“主上当我是软柿子般揉圆搓扁,反正韶灵也无处伸冤——”她脸上有笑,却是恨得牙痒痒。这两字,从来都跟她无关,哪怕在幼年,她还是宫家大小姐的时候,也无人说过她娇气跋扈。
韶灵自嘲的揶揄,显然取悦了他,七爷看着她苦于发作的神情,更是笑得放肆。
他许久不曾遇着能让自己开怀而笑的人了。
“你这辈子都只能让爷揉圆搓扁,因为爷买了你……”男子跟她一道依靠在树干上,扳过来她的肩头,垂首看她。他如此年轻,眼底却没有年轻男子的犹豫动摇,只有多年来累积起来的果断决绝,一刻间冷峻如冰,霸道坚毅。
四个字,说的她心中一跳。“你要认命。”
她并不错愕,双目璀璨,一脸笑意。“若没有主上,怎么会有今时今日的韶灵?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别提救命恩德,韶灵本该结草衔环,至死不忘。”
“至死不忘。”七爷缓慢至极地重复着这一句,每一个字从薄唇溢出,低沉嗓音针尖般扎过她的耳廓,凝重冷肃的宛若不可告人的诅咒。
良久,他终于满意地点头,幽然感慨:“好,好极了。”
不知为何,七爷的话,却在她的心中钉下不安。
韶灵在大树下盘腿坐下,径自解开随身携带的水壶,扬起脖颈,唇刚刚碰到水壶,突地被一只长臂蛮横夺走。她转过脸去看,捷足先登的男人正坐在她身畔,悠然自得地喝着她水壶的凉水。
他的唇角勾着笑,俊颜突地生出一抹邪佞之色,仿佛将她当成一只嬉耍的猴子,身子微微往后仰,将水壶举高过头顶,笃定她毫无反击之力。韶灵被这么一激,顿时心中恼羞成怒,这一路上又饿又渴,哪里还顾得了太多?
她一瞬扑向他,伸长双臂费力争夺,经过一番功夫,总算从他手中抢了回来。她朝他摇摇水壶,骄傲地望向他。
这无心一望,却是令她陡然心绪混乱——他明明有一百种一千种法子避开她这上不了台面的抢夺,可是如今她却整个人趴在七爷的身上,脖子贴着他的脸,只顾双手紧紧抱着那个根本不值钱的水壶!那双绝代风华的眼,亮的宛若熊熊烈火,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笑意猛地从脸上崩落,她竟然像是被激怒的野狗一样,去跟七爷抢食,侥幸赢了也就算了,她居然还朝着七爷炫耀战果?!她定是疯了!
他的温热气息,混合着身上的淡淡白檀香,喷薄在她的脖颈上。那块肌肤仿佛被炭火般烫过,火辣辣的疼。她不敢再细看,此刻到底两人的身体贴得多紧,看上去多么暧昧,多么惹人想入非非,几乎是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从他身上退开。
“刚说要结草衔环,你就是这么个报恩法?”七爷却不曾起身,他躺在泛黄的草地上,身上的紫色华服像是被人蹂躏过般生出道道褶皱,俊脸上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仿佛他并不恼怒,相反……享受至极。
“主上是成心欺负我。”韶灵不曾回头看他,听着他的质问,顿时脸色一白。他的马背上也挂着水壶,不见得非要抢夺她的,方才正是他逗弄欺侮的态度,轻易就激怒了她。
她拿什么资本跟七爷逞强斗狠?她暗自后悔,自己年纪太轻,还不到火候。往后,无论在谁的面前,都不该曝露真实的自己。招惹了七爷这个衣食父母,她绝没有好果子吃,自己身无分文,孑然一身,在世间难以立足。在七爷身边,她不但活着,更能随心所欲地学习技艺,尤其是医理,他甚至为她请了个从宫里退下来的老御医,人的际遇何其可笑!她如何会料到,有朝一日会顺遂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