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得不承认,就算在宫家,她亦不曾得到这么多的机会,习得如此繁杂的技艺。父亲虽然贵为太傅,却并不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除了教她识字外,她在府里上蹿下跳,捉鱼摸虾,女红的作品糟糕的让父亲哭笑不得。
这一番在世人眼中容不下的谬论,她居然说得平静之极,仿佛那才是真理。男尊女卑,男权世道,根深蒂固。
有趣。他勾动了唇角,却不见任何一丝讥讽和嘲弄,莞尔之余,视线落到遥不可及的远处,她不经意望过去,只觉他的俊脸冷的宛若水中月色。
七爷身边好些护卫,她曾想着练就一身武艺,有朝一日,可以手刃仇敌——长睫清颤,她淡淡地笑。若不是七爷阻扰……
“你不是学武的料。”七爷直截了当地说,不带半点隐晦,他清楚她复仇的念头从未熄灭。他冷眼睇着她为他斟茶的素手,终日练琴,她的手上疤痕无数。骑马挥鞭,她的指尖粗糙坚硬。
又是这种感觉。
韶灵收在袖口的五指暗暗蜷缩,她脸上有笑,笑容却不达眼底。任由他高高在上,睥睨她人性中的卑微,鲁莽,偏执,仿佛无心无欲的天神俯看凡间一颗被任意践踏的野草。
他太平静,太从容,哪怕看穿了被仇恨腐蚀成千疮百孔的心肠,他还能气定神闲地告诫她。
她苦苦地笑,语音轻柔:“我没再想了,主上。”通往复仇的,并非只有杀人一条路。
俊美男子没再看她,眼底的疏离弥漫成海,让她有种自己撒了弥天大谎的错觉。
见状,她坏坏一笑,璀璨眼底又有了年少顽皮的感觉,“早晨我又在池塘里捉了十几尾虾,主上想吃油炸虾吗?”
这两年半,自从有了她的服侍,院子里几乎被洗劫一空,湖上的一对白鹅,一眨眼功夫成了芦笋枸杞鲜鹅汤,湖中的十来条鲫鱼,小火慢炖成了鲜美鱼汤,就连在水草中嬉戏的虾子,也被串上竹签炙烤成油炸大虾……她犯下的滔天罪恶,罄竹难书。
她当然不知他院子里的一景一物,哪怕是这对白鹅,水中的鲫鱼白虾,都是有由来的,价钱倒是其次,只是他低估了她的耐心和谄媚,老马已经往池塘中倾倒过多少回鱼虾了……她依旧假痴不癫,乐此不疲。
“这两年你把爷池子里的鱼虾都捞光了。”他寥寥一笑,她虽然出落成鲜丽少女,却总叫人记起她九岁的模样,仿佛……她是刻意为之。他的语调一转,眸光突地冷淡下来。“你也不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
她佯装听不出他言辞中的数落和不屑,春水美眸含笑,不俗容貌更令人心中微跳。有时候,她静静坐着,静静望着铜镜中的人儿,她也不知时光到底会将她打磨成何等的模样……偶尔,她也会觉得自己好陌生。
但她似乎成功说服了他,他生性多疑谨慎,像是丛林中的狐狸。他越是不显山露水,她心中的防备就越深。
她要所有人都相信,她叫韶灵,商家女,福薄命浅,其他的,不露哪怕一丝痕迹。
抛弃原本的自己,她才能活。
她决不能让自己毫无学识,目光短浅,愚昧无知地活着。
她迟早有一日要面对那些人。
她希望以一副全新的面孔,一颗强大的心,去迎接他们。
“主上,鹦鹉肉能吃么?”她眸光一转,抬头望向那屋前挂在长廊下的金丝鸟笼,里面一只金色凤尾鹦鹉,红爪黑眼,正低头咬着核桃,神气活现。
七爷脸色稍霁,顺着她好奇的目光望过去,突然想起她端来的一盘盘美味佳肴。
“死丫头!臭丫头!”鹦鹉极通人性,素来恃宠而骄,如今主子在场,更加变本加厉,扑着一对金色翅膀,尖声咒骂。
“我闹着玩的,傻鹦鹉。”韶灵笑眯了眼,友善的不像话,嗓音放软,讨好地询问。“等冬天到了,我给你洗澡,对了,你爱吃油炸大虾吗?”
金丝笼中养尊处优的凤尾鹦鹉突地跳上金杆,身子抖了抖,却闭了嘴,不再粗声咒骂,生怕这些酷刑降临到它身上去。
男子望向她的侧脸,俊美面庞上却划过一抹讳莫如深的颜色,许久不言。老马说她大智若愚,他却不这么觉得。
没有人会当着他的面刁难这只昂贵不菲的鹦鹉,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哪怕她不知他的身份,不知自己所处的到底是江湖上何等厉害的地方,她实在是胆大包天。
这只鹦鹉三年前卓耀子赠与他,天赋异禀,听得懂人话,但乖戾骄傲,脾气很冲,自从跟在他身边,至今还没有别的人制得住它。
身后那一道试探的瑞光,几乎要渗入她的骨髓深处,韶灵仰着脖子,肆无忌惮跟鹦鹉逗趣。“傻鹦鹉,我叫小韶,你呢?”
鹦鹉无声无息偏过脑袋去,假装没听到她无趣的问题,乌黑眼珠子转了转,索性闭目养神。
韶灵噙着笑,指尖轻触鹦鹉金色的羽毛,年初,她约莫隔了半年才见到七爷的面,好几回经过七爷的院门口,发觉这个院子的大门紧锁,出入此地的人只有一个马伯。
后来她再见着七爷,总觉得他有些变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偷偷地打量他,他已经伫立在窗前,后背倚靠着花梨木椅背,柔软宽袖垂泄而下,右手覆上雕花长台上的那把古琴,白皙修长的五指轻轻压在琴弦上,暖光打在那指节分明的长指上,干净的指甲都泛着微微的光点,仿佛他一出手,就能抚出绝妙曲调。他的左手轻松至于膝上,袖口微皱在手肘处,露出大片肌肤。
左手背上残留一片火烧之后的痕迹,好似一条庞大的蜈蚣般蔓延而上,皱巴巴地停驻在离手腕三寸左右处,她虽未失声尖叫,也是在心中倒抽一口气。
以前见着七爷,他的手还没有如此可怖的伤痕。
她正想收回目光,却跟他审视她的那一束犀利眼神不期而遇,他的眼睛骤然一眯,抿紧嘴唇。
韶灵陡然心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