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章,今儿个弄匹马我骑骑咋样?”
我和“哑巴”把牲口赶出马厩,在村庄前面,碰见了黑子。他背着燧发猎枪,在路口等着我们。他要到山下去打猎。今天生产队休息,我和“哑巴”当然还要放牧。虽然我可以让别人替换我,把我一天的加班工资拨到别人名下,但我情愿出去,我不愿意呆在家里。
我看了看连队办公室门口,那儿站着几个闲人。
“走远点,”我说,“我在前面树林里等你。”
我骑上大青马,挥动鞭子,把马群赶到一片休耕地上。休耕地长满稗草,猪耳菜和野蒿,还没有长高,就被牲口的蹄子践踏得残败了。破碎的根和破碎的叶子,萎黄地躺倒在干裂的土地上。这儿,放猪的、放羊的,和我们放马的早都光顾过了。现在,要让牲口吃饱,就得跑很远的地方。
我把大青马牵到休耕地旁的林带里,拴在一个树桩上。
黑子跑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同时给了我一支。
“哪匹好?给我一匹听话的。”
“你就骑我骑的这匹大青马吧。”我说,“下午你可早点回来。别让人发现。鞍子后面有一个小袋子,那是我给它开的小灶。也别老骑它,休息的时候给它喂点料。”
“知道!”黑子打量着大青马。“嗯,是匹好马!跟他妈电影上的一样。”
“多好的马在我们这儿也给糟蹋了。”我说,“同样,多好的人在这儿也会给埋没的。”
“喂,”黑子想起了什么事,又重转身来。“我跟你说一件事。这可是咱们是哥儿们,我才跟你说,丽芳还叫我别告诉你,可我想咱们哥儿们不能栽这个跟斗……昨儿晚上,曹学义在我家喝酒。你知道,这‘丫亭’老到我家来蹭酒喝。喝到半夜,‘丫亭’的醉了。他说啥:这个连队的女人就数你老婆黄香久漂亮,说她腰又细又软,脸蛋儿也嫩,还说你老婆对他也有意思,跟他话里有话。他宁肯不当这个芝麻官,也要跟你老婆睡一觉,这‘丫亭’是老跟我说心里话的。他也把现在这世道看透了;他是真不愿在这儿当官,能混一天是一天,所以他才对整人的那一套不怎么积极。可是在女人身上,这‘丫亭’是说得出来干得出来的主儿!……老实告诉你,老章,你老婆也不是正经货。苍蝇不抱没缝的鸡蛋。丽芳跟她在一个生产班。丽芳说,平时干活的时候,曹学义老围着她们班转,他俩眉来眼去的,看起来是有那个意思……唉,你既然已经找了她了,咱也不说啥了。女人嘛,你看紧点就行了。要撂蹶子,你就打,用他妈马鞭抽她!”
我并不感到气愤,甚至也没有表现出惊愕。已经被人和牲口践踏倒的稗草,连迎风摇动的气力也没有了。我用手掌抚平了皱起的额头,说,“随她去吧,黑子。我谢谢你的关照!可她现在能天天给我做饭洗衣服,我已经觉得很不错了。人嘛……”
“咦!你‘丫亭’的咋这么窝囊!”黑子扬起浓黑的眉毛。“亏得你还是进过两次劳改队、蹲过三次牛棚的硬汉子哩!你他妈的有啥短处捏在她手上?她他妈的也是劳改过的呀!还是个二婚头……”
“走吧,”我把马鞭交给他,推了他一把。“下午记着早点回来。”
大青马在树桩旁边点着头,似乎很赞许我的话。
黑子在我背后骂骂咧咧地走了。我穿过林带地,走到麦田边上坐了下来。
麦子已经全部黄熟了。收割的季节已经来临。沉甸甸的麦穗在微风中整齐地摇来晃去,象一群歌咏着的女人,在淡淡的云影下面,缅怀她们的青春年华:那雪白的幼芽,那嫩绿的小苗,那茁壮的绿得发黑的麦秆,那饱含着芬芳汁液的穗苞,那刚秀穗时的绰约风姿……而这一切都过去了,永远永远地过去了,现在,她们的麦粒坚硬、燥黄,没有一点水分;她们的麦秆焦脆、透明,已经经不起风吹雨打;她们被风撕裂的叶子皱皱巴巴的,象被烟火熏过的一样。她们成熟了,是的,是成熟了,但也失去了最美好的时光,永远、永远地失去了。
空气燥热。白杨树在我头顶上啪啪地击打着枝叶。一只土百灵陡地从麦田中直直地向上冲去,蓝天中有一个越来越小的灰点。云在缓慢地飘移,下面一层是银白的,上面一层是雪白的。它们不知道要飘向哪里,哪里才是它们的终点?多快啊!我结婚已经两个多月了。这块麦田正是我那天从罗宗祺家回来经过的地方。而这一切景象都改变了,包括我自己。
田埂上种着高大的蓖麻。她把她手掌似的叶片搭在我肩上,在微风中把自然的所有音响向我倾诉,热情而又忧郁。你好,我的蓖麻!你好,我的白杨树!你好,我的永远流浪的白云!你好,我的金黄色的小麦!我从你那里得到生命,而这个生命却没有价值。我的生命浪费了你。我的生命也浪费了我自己,浪费了我自己的一切努力……
我猛地站起来,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肺腑中的压力突然向外冲出:
“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这个人呼叫以利亚呢。”我听见以色列人在我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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