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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与君有约,风雨不改——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郑风·风雨》

与诗词的邂逅,要相信内在有一种灵韵策动。不必心急,像某日晨起看见窗前水仙花已开,清香扑鼻,满心自如和惊喜。这样的感觉是最舒服的,倘若你着急去读懂它、钻研它,文字就像被攀折的花一样美感渐失。

我对《郑风·风雨》的印象,是看《神雕侠侣》时无意间留下的。

程瑛救了受重伤的杨过,却不以真面目示人。杨过醒来,看见程瑛在纸上反复写着一句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已见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欢喜?以杨过的聪明,一见之下已明程瑛的心思。

我很是喜欢程瑛的从容,言语稳重,隐带娇羞,也爱这样充沛的情感表达,端然可亲。后来读《诗经》,《召南·草虫》里有“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之语,同是表达女子不见所爱的凄惶以及得见所爱之后的愉悦顺服。

读罢“诗三百”,犹觉得“郑风”里最深情两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有一种欲言又止,眼波难定惹人猜的韵致。

窗外天色昏暗,鸡儿不住啼叫,在风雨即将到来的时候,等待的人心里是惴惴不安的:这样的天气,他会不会如约前来呢?你仿佛看得见,她倚门而立,蹙眉遥望。她等待的那个人,应是润物细无声的温雅君子。

这诗中“风雨如晦”的意境很为王国维所赞赏。风雨如晦,它并不是真晦,只是阴惨得显得凄凉而已。都是“风雨凄凄”“风雨潇潇”这个意思。四乡如墨,一灯如豆,这时才显出“晦”的影响之大。鸡鸣不已,天色越来越暗。你的心情也变得焦急——他终是来了,未负初约,踏雨而来,青衫不湿。这样有信的男子,即使是风雨如晦看不清楚面目的时候,露出的风仪也令人心折。

有道是“最难风雨故人来”,此时来的的又是令人心仪的君子,无怪那女子欢欣雀跃,低低吟唱:“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如透过云层到来的光线,将原先因天气阴霾带来的压抑感一扫而空。

想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中有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历来为人称道,竟也可以从《风雨》中找到根源。我越来越喜欢读《诗经》,读《诗经》就有这种好处,它告诉你所有的艺术都有迹可循,无须过度迷信崇拜,差别只在语言的天才会将文字表达得踏雪无痕,叫你轻易寻不到来处。

天将雪未雪,也是一种晦。在这有点期待又有点寥落之际,突然有人对你说,我已准备好新酿的美酒,点燃了温暖的火炉,这么阴寒的天气,不如到我家来共饮一杯吧。这种温暖妥帖的邀请,在寒冷的天气里,尤其令人无法拒绝。那个隐在《风雨》诗后的男子,他也是被邀请和等待的人,应该也心存和刘十九一样的惊喜和温暖,心怀期待地行在路上,眼前微微烛光摇晃。

独身夜行的人所不能抗拒的,正是远方坚定的等待。

诗中未说女子准备了什么,新酒还是佳肴?或许只是清粥小菜。然而那也无妨。温暖的定义原不在于物质的丰裕,甚至家的概念也可以在特定时候广大到无形。迎面见你笑眼盈盈,一个拥抱,递予一碗热汤,顷刻间心中已显现家的形象。

无论是《风雨》还是《问刘十九》,所描绘的都是世俗生活的温暖图景,让人心生向往。《风雨》的比对转折更明显一点,君子未至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是由景入笔,带出凄冷的意境,接下来却笔风陡转,由景入情,“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不单是诗中的女子,连读诗的人也像走过叠叠迷津进入桃花源的渔人一样,无限赏心悦目。

等待,是天亮花开。刘十九走进了白居易的家中,我们看见的是朋友相知的风雅;这君子与女子相见,读到的是情人相悦的温存。

今夜,我想写一封信给远方的他,信里只有八个字:风雨如晦,鸡鸣喈喈。

他一定会明白,我是在问他,会不会在风雨如晦的黄昏夜来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