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当时错
这首《采桑子》所怀之人是谁,自然不会是卢氏。容若一生情事虽然不多,却也不少。除却入宫的恋人、侍妾颜氏、正妻卢氏、继妻官氏,他和江南才女沈宛还有一段隐隐绰绰的轶情事。八卦一下,我觉得这首词不太像悼亡词,也不是写给官氏和颜氏的意思。当可在入宫的恋人和沈宛二人之间定夺。
上阕争议不大,总之是容若的自责自悔而已。“心绪凄迷”,四个字说破彼时心境。那么来看下阕:“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清宫制宫女入宫限十年,满则出宫听父母领回,自主婚嫁。其间遇到皇帝心血来潮,还有可能特赦一把,提前释放。像雍正年间,就有过放入宫的秀女回家的例子。因此与恋人作约虽然渺茫,以容若那种认死扣的性格,与她约定是有可能的。“强说欢期”,倒不一定是因为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要想着菜地里的。爱情的誓言从来都带着自觉不自觉的习惯性夸张,不这样不切实际怎么能显得爱得忘乎所以呢?
据说容若当年在好友顾梁汾的牵引下,与江南才女沈宛相慕相识相知相亲。可惜限于满汉两族不得通婚的朝廷禁令、明珠的反对而不得相守。临别时两人有约,也说得通。因此究竟这个“欢期”是在他挥别沈宛北上回京之时“强说”的,还是他与恋人分别时为了安慰对方所定的,都在两可之间。
细说这些,是为了观者更了解容若,能更准确地把握住《饮水词》的某些曲婉词意。了解一个人的经历,才能了解一个人的心思。
有些事,不解前因,就是看到结果也会茫然。只是不必在这些事上一味纠缠。毕竟我们不是狗仔队,也不是考据学家。真正所在意的,不是容若的情感历程,而是他因为有情发出的感慨。能感动人的,终是那些超越自身情绪的微妙情绪,像萤火一样短暂却耀眼。
深隐的恋情时时萦绕于怀,流诸笔端就成了这阕哀伤凄美的怀人之作。容若毫不造作,把对爱人的一片深情以及当时被迫分离,最终永难相见的痛苦与思念表达得淋漓尽致。平易的语言流露出的是他一贯的率真情意,因相思衍生的凄苦无奈。
“而今才道当时错”一句真挚袭人,是本词的“龙睛”。纳兰公子的一声叹息不知又勾得多少人心有戚戚,念念于心!一直觉得,容若比我们勇敢,他是纯真孩童,敢于面对自己承认错,我们总是狡黠地羞愧着,遮掩着心里想别人帮我们承担错。
容若词中每多梨花的意象。读他的词时有梨花零落的清冷之感,蓦然看见一树梨花开在山坳的惊艳。
用梨花化境并非容若独创。唐郑谷《下第退居二首》之一:“落尽梨花春又了,破篱残雨晚莺啼。”宋梅尧臣在《苏幕遮》中更有“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之句。寥寥几笔,清丽疏淡。这样说起来,好像容若很难有新的突破,很容易落入前人桎梏,实际上容若对梨花意境的描摹偏偏能够撇开前人,使原有的意境更加生动深刻。他又喜欢写月,爱用“月”字创出凄迷冷艳的意境。梨花和月若梅花惹雪,别是一种肌骨。
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容若用情太深,这份情超越了前辈,他对梨花就像林逋对梅花,已经不是一种物我两望的欣赏,而是物我两忘的精神寄托。
容若借“落尽梨花”暗语永难相见,人与花俱憔悴。梨花落尽既是眼前之真实春景,也是“满眼春风”造成的恶果,是“百事非”中的一例。
春风虽会带来满园春色,有时亦是吹落满树娇花的元凶。李煜名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可为明证。
在感情经历上,容若和陆游其实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容若说:“满眼春风百事非。”陆游叹:“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可见都是由父母或者外力因素强加干预造成的感情缺憾。有感情的不能在一起,没有感情的一定要扯在一起,封建家长们惯会这样自以为是地乱点鸳鸯谱。
风动梨花,淡烟软月中,翩翩归来的,是佳人的一点幽心,化作梨花落入你手心。一别如斯啊,常常别一次,就错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