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另类讲述红楼梦:惜春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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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怨似伶仃(6)

“那好。带我去。”她说着要走。

来福儿犹疑地看她,不敢吱声。惜春喝住他:“我有事,前面带路。”

“是。”来福儿不敢再停顿,一路引着惜春去了。过了西厅,穿过月季花枝交搭的花架,到了男宾的歇处。来福儿引她到一间厢房门口,躬身道:“冯大爷就住在这里。”惜春不露痕迹地四面望望,抬脚进了屋子。

来福儿见她进屋,犹豫了一下,转身去通报贾珍。

屋子里是确实一个人没有,只冯紫英斜倚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心思,看样子也是一夜未眠,乍见她,迷茫的眼神瞬时清朗,更惊得从床上跳起,身子绷得笔直,问:“你怎么来了?”

她忍不住微笑,见他,有再重的心思也卸了。不过她未忘记来的目的,给他见礼道:“我越礼了。”又肃容道,“我来带板儿走。他姥姥急等着他。”

“如此。”他凝住她,见她着急,便整了衣服道,“你等着,我去叫。”

惜春谢了,安静地在他屋子里等。屋里亦只是寻常摆设,几支笔共砚台,还有几本书摞在桌上。屋外红日崭崭,日色已新。椅子上有他换落的外套,搭在那里。她不觉走过去整理了。他的袍子柔软清凉,有淡淡的他的气味,贴在脸上仿佛蝴蝶的翅膀轻掠飞过。那件袍子里,裹住的,仍是那幅她绣了字的素绢。

她心枝颤动。想起,与君初相识,那日。他就是轻轻递过了这两方素绢,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含着笑说,一幅掩住脸,一幅掩住手,我拉你出来。

她笑。她根本不怕,怎么会怕?那些无稽的礼数。而他因此有美妙的误会也好,再选一次,她亦是情愿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认识他。

身后,脚步声如期响起。她转过头去,却看见贾珍。

“你怎么来了?”她惊住。与他同声质问!

“我正要问你!”贾珍脸上怒气隐隐,一见她拿着那方绢子,劈手夺过来,看了,勃然道,“愿君随缘珍重……你好啊,好得很!”他仿佛不胜其怒,站在那里,面容扭曲,手剧烈地抖动,似被素绢张口咬了。

“我好得很。”惜春冷着脸,捡起他丢在地上的素绢。

“贱人!”他出其不意地掌掴她。惜春诧异地看贾珍,随即收敛了自己的惊讶,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掌掴,仍然那样云淡风轻地看他。因他在她眼里本来就是疯子、禽兽、鬼魅!她看他的脸猛烈抽搐着,嘴唇颤动,仿佛口里含了条毒蛇,随时扑出来咬人。惜春冷笑着,莫名其妙!而他居然能表现得比她还痛苦!真是好戏子,真不枉他会做出好戏!

“在你眼中谁不是贱人!”惜春忍住眼泪冷冷望住眼前人!贾珍衣冠楚楚的样子倒映在她的瞳孔里,视网膜锐痛!他是如此不堪入目。她的语气是空气里的水,冷到了极致,纷纷坠下来,跌到地上发出清脆碎裂的声音。

“既然我是猪狗不如的贱人,你大可不必因我生气,我做什么都不出你意料不是吗!贾珍,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你不过白披了一张人皮!”她眼光幽幽闪烁,冷漠地嗤笑,恶毒地回应他。言刀语剑从容不迫地反击!他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恁事不知的小女孩吗?从他要掐死她的那天起,他们之间剩下的,只有洁白光裸的恨而已!

“你听着,我不是你的妹妹!不是你的小妾!更不是你的娈童!由不得你来处置。就是我真和什么人好了,但使我不辱没家声,也由得我,你管不了我!”惜春狠狠盯住他,一字一句地说,说着拂袖要去!

……贾珍哑然,竟无言语去应对,脸色难看得要死。他无法言说心里复杂的感受:毒蛇一样缠绕他的身体,他心里的妒火,烧得再旺又如何?只是把他自个儿烧成了灰烬,他感觉自己被烧成了灰烬——惜春的脸——他不能再忍受她出现在别人房里。会被拉回那个遥远的几乎失散的隐秘夜晚——还有就是,惜春方才来不及收拾的温柔失落的眼神,那个回眸,惊绝,像极了故人!

——故人!心像缺氧似的窒息。久违的心痛让他怔忡,贾珍茫然地望向冲向门口的惜春。他们互相那么恨。心中情意流尽寸草不生,剩下的只有与生同在,令人无所适从的恨!

他立在她身后,来不及说什么,看见门再次被推开。

冯紫英领着板儿跨进来。见是他,有点吃惊,继而热切地笑起来:“你……”他对着贾珍笑,“你们兄妹倒是好!不来都不来,一来一起来。”

“那有什么,你这儿吃香不是。这两天来帮忙,人前人后的亏着有你。做哥哥的来看看兄弟也该当。”贾珍磊落地笑着,从他脸上再看不出一丝不妥,一如惜春所感觉的,他们这些久在世情里摔打的人,早有了收拾情绪的本领,不是戏子也是戏子。体内似有个匣子,情绪开合随心所欲。

“你——”冯紫英笑着转头,再看惜春时,早没了人影。冯紫英脸上讪讪地,道,“走得这样急,她恐怕是有什么急事?”

“不碍的,这丫头打小就是这性子。知道的人都习惯了。”贾珍泰然自若地笑道,眼神却悄然追随着窗外廊下领着板儿疾行的惜春,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疼痛蔓延开来。

“我有话要对哥哥说。”冯紫英猝然出声。贾珍肩头微微一振,收回目光来看站在他身边的冯紫英。“有事请说。”他闲闲抬手,“都是异姓兄弟不是。”

“我想……”冯紫英犹疑了一下,返身去拿自己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边穿边道,“哥哥也知道,兄弟与你家妹妹是订过婚的……”大约也晓得是这样的情况下说这事不妥,冯紫英总有点心虚,说着,偷看贾珍的脸色。

“嗯……”贾珍不置可否地点头,倒是看不出愠怒的意思。

“也是兄弟没福……”冯紫英低头系腰上的带子,幽幽叹息,“国孝家孝耽误了几年,大家都大了,所以我想着,今年把我和四妹妹的事办了……虽是于老太太有些不敬,但她老人家本就疼惜惜春,想来也不会怪罪。”最难说出口的话已经说出,后面冯紫英的口齿就伶俐许多,一气儿说完,含着笑看贾珍,满脸期盼地望着他。

“理是这个理。”贾珍端起手边的茶碗,喝又不喝,含笑点头,“我原也没什么可驳你的。”

“那么——”冯紫英殷切地追问,一面又接过他手里的茶碗,伸头向外面叫,“墨林,你睡迷了吗?这么没眼色,还不给爷换杯茶来,残杯冷盏的,叫人怎么喝!”说着把杯子塞到闻声而来的墨林手里。墨林忙不迭地去了。

贾珍垂目看他发作小厮,只不说话。神色显得有些高深。半晌,接过墨林沏上的茶,才缓缓抬起头,眼神幽幽落落地望定了冯紫英。

“可是惜春的意思——”他截然问。

“自然与她无关!”冯紫英惊跳,骇然笑道,“哥哥想到哪里去了!”说着,自失地笑,“是我鲁莽了。咱们这样的门第出来的女孩,有几个是随便的?不怕哥哥笑我狂,但凡是不尊重的,寻常姿色的女子也入不了我的眼。”

贾珍闻言扑地一笑,指着他:“你倒实诚!”

“在哥哥面前有什么好撒谎的?娶妻求淑女,原不比我们在外边浑玩。这点心数,弟弟不是没有。”冯紫英笑和着,见他脸色和缓下来,放下了大半心,被他奚落也不反驳,但笑不语,一脸老好相。

“我那妹妹可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值得你冯将军如此劳心?”贾珍把玩着茶碗,细笑道。

“哥哥何苦取笑我?”冯紫英红着脸赔笑着。

“这话差了啊,我做哥哥的,问问男家对我妹妹的印象,怎么是取笑?”贾珍不放他过身,一味似真似假地探话。

“这话怎么说……”冯紫英也坐下来,用手轻敲着脑门说,“惜春确有令人着迷的地方,神光离合,她却不自觉,不像我们日常见的女子,自觉有几分姿色就搔首弄姿。惜春她自有一股天然风韵。我见了她真有说不出的舒服。”

“是这话?”贾珍微微扬声,眉头轻挑,似是颇满意冯紫英的应对,因道,“看不出,你这花花公子倒用了心。”

听贾珍说他花,冯紫英脸上耐不住,讪笑着作揖:“哥哥饶过小弟吧,改日我请你吃酒。”

“饶了你?”贾珍笑道,“瞧你怕的那样!这要是过门了还了得!”说着喝了一口茶,迎上冯紫英殷殷的目光。

“此时自然是不成的。”贾珍锁眉沉吟着,整整衣衫站起来,温言安慰道,“你得许我时间,等过了这一段吧。我好为你安排。”

“兄弟谢哥哥大恩!”冯紫英喜出望外,说着行下大礼去。

“不用这么着,大家都是兄弟。”贾珍将手一抬,轻轻扶起他,拍着他的肩笑道,又自怀里掏出怀表来看看,道,“这会子人又要来了,我不多耽误,先去了。你若有什么事,前面找我。”

“兄弟省得。”冯紫英笑着送他出门,又道,“哥哥你自便。”

贾珍和他对望了一眼,幽幽一笑,转身自去了。

惜春离了冯紫英那里,心口处兀自跳个不住,她将板儿送到车上,看他们离去,慢慢走回来。

一路寂静。然而心是如此不安稳,一步步地仿佛踏在沼泽里,落不到实处。冯紫英遇上贾珍,惜春想起在房里的情景,已是密密的一背冷汗。她暗自祈祷,希望冯紫英别贸然说什么才好,说了,难保贾珍不误会什么。

她不是怕他,可也不是一点不怕他。现在这草木皆兵的时候,她不想招他疑忌,以免有不必要的麻烦。惜春走到房里坐下,喝了一口冷茶稳定心神。冷茶入口,她惊得一颤,渐渐冷静下来。

惜春抬头望向窗外,目光越过竹林,园门口的垂花门上花蕾隐隐,沉沉的绿叶里若隐若现红黄跳跃。那马车想是去得远了。

该送走的人都走了。她们这些人,如随水飘零的花瓣一样,从树上簌簌落下,落入水中,随水而去,也许此生终不复见。一脉花自飘零水自流的境地。她叹息莫名地红了眼眶,继而对自己愤然,二嫂子既舍得送巧姐走,我难道不如她的悟性,非在这里死挨?我原也可以不留在这里的!不去他那里,我还可以去玄真观。她带着残喘的心境细细盘算。躲开这些人,远离这个是非窝,能得一天安宁是一天。

心里想起那些被自己废弃很久的佛经。升起惘惘失落,烦恼日深。或许是远离了宁静无忧的思想之源的缘故,好像一个人独身走入红尘,身边熙攘,看见没有一样东西是安然平定的,终于觉得局促难以习惯。

看着寥落的淡蓝天空,鸟群振翅飞过,她仰天深深叹息,渴望得到——某种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