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香纱莲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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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风错(2)

阿小回去见二姑娘,便报喜道:“别的不说,他那种地方的老相好,先可堵死了不叫进来!大喜才多久?想得美呢!也是我们吃了亏——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厉害小姐,他倒敢提一句试试!”二姑娘伏在被头里听着,却不答言。阿小催她:“您吱一声呀!”她才幽幽道:“他来找我时,那么喜孜孜样子,说:‘你一定能答应的,是不是?你那么温柔善良、知书达理,一定帮我的是不是?’所以……”声音一句句低下去,颊上受热病、烧出两块红来,眼睛却越发黑亮。阿小看得怪怕的,催问:“所以呢?”“所以,我宁可院子里多一个女人,也不能让他对我失望。”二姑娘轻道。

有了她帮衬,明月才顺利进府。肖少欢喜非常,却只管泡在明月那儿欢喜,偶尔过来一下,执着二姑娘的手:“贤妻!你真好。”说得不是不真诚,可没一会子,又走了,到那边饮酒作乐去。这边只留下一灯豆光伴着个人影,虫声传进来都变得寂寞。阿小冷笑道:“正是要个闲妻,不然他怎么取乐呢!瞧我弄个手腕,叫他们更乐一乐,小姐你说如何?”二姑娘只索拿了本白香词谱,填词消遣,落笔一句:“大浪已东流,怎堪抵死求,待还来,不是旧江州。”3阿小粗解字句,看了气得倒竖双眉:“你这算是对他死了心呢、还是算大度?”二姑娘扶着头,只轻轻道:“你也歇着罢。”

——她是一句都没有听过她阿小的!但凡听一句时,何至于那样收梢呢?阿小想着,悄悄咬牙。

明月瞥着她,忽然笑了:“小阿梅!你怎么一病害成这样。”

阿小悚然一惊,像只被闪电劈中的猫,毛全竖起来:“你说什么?”

“都是好姐妹,慌啥?”明月“吃吃”的掩着嘴,“梅姐在行里多有人缘儿?她爱穿的那件雪青斗篷,我至今都记得。嗳!那时我才刚梳拢呢,肖少来做我,不多久,听说梅姐死了,留下个女儿,本来也该做这个行当,却又给梅姐先前的客人接了走。后来肖少才知道这事,急着要找你小阿梅,说是从前应承过什么的,找不着,嗐声叹气了好久。我留了个心,打听过:你被接走前生场恶病,容貌都毁了?怎的又跟着君家姑娘嫁进肖家来。”

阿小双拳藏在袖中,一节一节握紧,涩声道:“你想怎么样?”

明月大笑:“都是一家人,别怕呀!梅姐从前待我们都很好,你既是她的女儿,还有什么说?告诉你,我手里有个生肌养颜的秘方哦,你想不想要?”阿小冷冷答:“你想得到什么好处?”明月拍手:“爽快!我在这里,过得胆战心惊,每天都不知后一刻会怎样。小梅妹妹聪明伶俐,又对公子未曾忘情,我愿与你共侍公子,联手对付其他人,如何?”

阿小怒道:“我对他有什么未曾忘情?”明月娇声细语:“我是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事啦。不过你如一心为君家小姐,就该穿她的服饰出现。既穿了你娘的旧斗篷,耿耿于怀的当然是他亏欠你的事,怎么瞒得了人呢?”她讲得欢愉。阿小怔了怔,忽而也笑了,双手把茶盏再敬她一次:“您用茶!”

她这一笑,眉眼生辉,竟然也是极美的,依稀能见到当年影子,可惜了面皮似张沙皮,狠狠锉着人目光,五官再好,生生也给毁了。明月感慨着垂下眼帘,捧着茶盏吹吹,闻见香味,倒挺好,带着杏仁味,不知怎么做的。她一边儿啜着,一边听阿小柔声道:

“那时候我还很小,娘给我梳两根小辫儿,我顶喜欢叫她用各种颜色的带子给我扎辫梢。我皮肤白,眼睛大,衬什么颜色都漂亮。到街上玩,野孩子们揪我的辫子,我气得要死,一个哥哥出来保护我,穿的衣服料子真好,说话温柔,长得又好看。我喜欢他。

“后来我坐在窗下,肖哥哥偷偷跑来找我,脑门上刚挨了他爹打,一大块红印子,这样也要来找我,我笑他,他抱住我,就亲了我。

“他的嘴唇好软、好烫。我吓得要死,拿脚踢他,他也不放手,奇怪,他的手指都是抖的,脸埋在我脖子里说:‘非卿不娶。’——是啊,比小姐还早,他答应过我。”

明月的脸色忽然变了。阿小起身,环住她,做惯粗活的手狠狠捂住她的嘴,语气依然轻柔得吓人:

“可是他没来。他到你那儿去了。我娘要我见客,我把她推下了楼。他没来。那个爹过来接我,我舍不得走,急出病来,满嘴满脸烧起大燎泡,毁了嗓子、毁了容。他没来。他找不到我吗?不,我一直在这里。他没找而已。为了你们这些女人,他忘了我。”

明月脖子软软垂下去,生命中最后的惨叫都没能发出来。阿小扶她在椅子上坐正,轻道:“我娘三教九流混得真好,是不是?什么杏仁香的毒药、无色无味的迷香,乱七八糟的东西她都有,留下来便宜我。我迷倒了别人,这才方便溜出来给你们装鬼,你没疑心到?也没提防我有毒药?你跟小姐……真傻。”

目光滑到窗外,这是多么美丽的春天,景色融和。阿小想起几天前,二姑娘精神见好,起床坐了,她也是这么奉茶过去:“小姐,你恨他吗……我想他应该会有报应吧。”

二姑娘端着茶盏,一口一口咽下去,神情平和。阿小道:“从前我生病、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曾发过誓:‘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不得安宁!’小姐你能理解吗?啊……当然你能。他都夸过你温柔善良、知书达理。当然你能。”说话时,她一直捂着二姑娘的嘴。二姑娘的头在她怀里略微挣扎一下,像只小鸟,很容易的失去了生命。

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她是病死的。阿小轻轻替她理顺头发,就像现在为明月理顺头发一样,口中重复着同一句话:“你们现在解脱了,不用谢我,我替你们向他复仇。”

对于肖家人来说,水陆法事明显没有成效:君氏少奶奶死后三天,小妾明月也死在她陪嫁丫头阿小的房间里。人们发现她端坐在椅子上,全身无任何异状,双目直勾勾望着前方——那儿的墙上,挂着少奶奶的一幅画像。

阿小哭得死去活来:“这还是姑爷去年请人给少奶奶画的呢!当时我们都夸它画得跟活的似的,后来不知道放哪了。怎么能挂在这儿?”

听见的人便都传说:君氏少奶奶借着一幅画像还魂,勾走了小妾的性命!

肖老爷神情非常激动,叫找君家人来说话、又叫找肖少。可是肖少不在府内,据说偷偷溜出去散心了,陪同的是几个惯常一起游玩的狐朋狗友,现在不知在哪。

肖夫人淌眼抹泪,责怪家丁没用,吵着要到衙门请官差帮忙找儿子去。还没动身,肖少自己回来了,全身是汗,脸白得像张纸,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念:“我撞到了鬼……”躲进被子里筛了半天糠,方吐出句囫囵话:“请阿小来。”

阿小肚里很打着鼓:她刚收拾完明月、又嫁祸给二姑娘的鬼,并没顾得上干别的事呀。怎么能又出来一个鬼魂?

她磨磨蹭蹭走到肖少床边,肖少把别人都打发开去,伸出一只手来抓住阿小手腕,带着哭腔道:“阿小姐姐,我跟你说实话吧。”那只手汗渍渍的,冰凉。

阿小真想尖叫,勉强忍住了,生硬道:“姑爷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前晚我看见的鬼……不是你小姐,是另一个人。”肖少颤声道,“可是今天我出去,真见到你家小姐了!真是她!”

阿小想打趣一句:“跟你有交情的鬼还真多。”可是喉头作涩,这句话怎么也笑不出口。肖少已握着她的手继续道:“姐姐,你们家小姐……她死的时候……可有说什么?”

阿小道:“无有什么。姑爷你问这作甚?”肖少唉声叹气:“她定是怨我了?”阿小心忖:“你到此时才知道!”但肖夫人躲在帘外冲她直瞪眼睛,阿小口中便少不得回应几句安慰话。肖少又叹了几声,倒没问什么别的,挥挥手让阿小退下。肖夫人忙不迭叫一干僧道都进屋做法,一边细细拉住阿小盘问。阿小只能道:“小姐平时话不多,怨少爷的话,实是不曾听说过。但那处院落房子深、竹木阴重,小姐住久了,精神未如在阁时候佳旺,最后毕竟死了,恐怕不太吉利,是有的。”肖夫人似信似不信,也罢了。阿小一溜烟回她自己屋去,有些好事的丫头老妈子又来探听消息。阿小烦不胜烦,待要躲开,管门大娘悄悄拉住了道:“哪去呢?门外有客人寻你。”阿小疑道:“是谁?”管门大娘笑吟吟道:“我哪知道?总是你们娘家人。”阿小心里大大打个突,跟着管门大娘过去,路上看见春花摇曳、花下仿佛随时会走出几个旧人;春草萋萋,草中也仿佛随时能浮出半缕香魂。她神思恍惚,知道自己怕起来了,索性发个狠,咬牙暗道:“我是报仇报怨,没什么好怕的!你们这些死人,活着时候斗不过我,死后若有鬼,也尽管来好了!大不了把我也缠成鬼,我们到阴间再斗,看谁狠得过谁!”这般想着,把心一横,气昂昂随管事大娘去,进到个小屋子,看里头一个青袍相公、背门坐着,听阿小脚响,略微回过头来,那面影却似二姑娘!

阿小胸腔子里头卟隆咚乱跳,急回头看管门大娘。管门大娘却早自闪出去了,还从外头给她闩上门!阿小往后一躲,想举手打门,手怎么也抬不起来,只是头皮一阵阵发炸、骨子里一阵阵发麻,千头万绪,闪电般在心间过了一遍,还未拿定主意,那人先笑道:“来了啊?”说着完全转过身来。

阿小一听他声音,是男音,且该死的耳熟。再把他面容仔细一看,自己啐了自己一口:什么二姑娘?分明是大少爷。他们同胞兄妹,面庞本就有些厮像,只是大少爷一向来留着把大胡子、举止又粗鲁,故无人留意。如今他不知为何把胡子修短了,还将鬓角细细抿进头巾中去,穿个书生袍、斯斯文文在窗脚的影子里坐着,阿小心中有鬼,怨不得认差。

她脚还是软的,一时抬不起来,但底气旺了,扬声道:“少爷怎么到这儿来?”君大少爷忙嘘一声:“噤声噤声。”又笑道,“还用问?自是要跟你商议我妹子的后事来。”

阿小奇道:“小姐的后事,这头有肖家、那头有君家,少爷你这副模样找我来作什么?”大少爷招手叫她近前来坐,还是笑着:“自是要借你这个机伶人助力,让妹子多疼我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