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一日一禅(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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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通往禅悟之路(1)

禅是一种状态,一种境界,一种特殊的体验,一种靠领会、靠心心相印、靠觉悟才能相通、抵达的境界。简单地说,是一种觉悟。人们总觉得一个人开悟很容易,看禅宗历史上许多公案,无非是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件事,就开悟了。实际上没那么容易,从先天来讲,你有没有慧根?从后天来讲,你此生都干了些什么?如果这些都没有,则开在何处,悟在哪里?

中国禅学的方法

胡适

今天是最后一次讲演,黎先生刚才对我说今天功德圆满,其实不过是我的一笔旧债还清了。

这次讲的是中国禅学的方法。上次本来想把中国禅宗的历史讲得更详细一点,但因限于时间,只能将普通书所没有的禅宗的来历,说了一个大概,马祖以后的宗派简直就没有功夫来讲。但不讲也不要紧,因为那些宗派的立场跟方法,大抵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显著的区别,所以也不必在分析宗派时多讲方法,现在只讲禅学整个的方法。

中国的禅学,从七世纪到十一世纪,就是从唐玄宗起至宋徽宗时止,这四百年,是极盛的黄金时代。诸位是学教育的,这一派人的方法与教学方面多少有点启示,所以有大家一听的必要。

南宗的慧能同神会提倡一种革命思想——“顿悟”,不用那些“渐修”的繁琐方法,只从智慧方面,求其大彻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当时因为旧的方式过于复杂,所以这种单刀直入的简单理论,感动了不少的人,终于使南宗顿教成为禅宗的正统,而禅宗又成为佛教的正统,这是他们在破坏方面一大成功。可是慧能和神会都没有方法,对于怎样教人得到顿悟,还是讲不出来,到九世纪初,神会的第四代弟子宗密(殁于八四一年,即唐武宗会昌元年),方把“顿悟”分成四种:

(一)顿悟顿修。顿悟如同把许多乱丝,一刀斩断;顿修如同把一团白丝,一下子丢到染缸里去,红即红,黑即黑。

(二)顿悟渐修。如婴儿坠地,六根四肢顿具,男女即分,这叫顿悟;但他须慢慢发育长大,且受教育,成为完人,这叫渐修。故顿悟之后必继以渐修。

(三)渐修顿悟。这好比砍树,砍了一千斧头,树还是矗立不动,这叫渐修;到了一千零一斧头,树忽然倒下来,这叫顿悟。这并非此最后一斧之力,乃是那一千斧积渐推动之功,故渐修之后自可成顿悟。

(四)渐修渐悟。如同磨镜,古时候,镜子是铜制的,先由粗糙的铜,慢慢地磨,直至平滑发亮,可以照见人影,整理衣冠。又如射箭,起初百无一中,渐渐百可十中,终于百发百中。

这四种中间,第一种顿悟顿修不用方法,讲不通的,所以禅宗后来也有“树上那有天生的木杓”的话。第二种顿悟渐修,却是可能的;第三种渐修顿悟,尤其可能。这两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例子,在西洋也有很多:如圣奥古斯丁,起初是一个放荡不羁、狂嫖滥赌的人,说重一点就是流氓地痞,一天在街上听了一位教师的讲演,忽然省悟,立志苦修,竟成为中古时代的宗教领袖。这就是顿悟渐修,却也是渐修顿悟,因为他早有种种烦闷,逐渐在变化,一旦下决心罢了。又如三四百年前科学大师伽利略(意大利人),生而有艺术的天才,他的父亲是个数学家,送他到大学去习医。但他的兴趣不倾向于这方面,而于音乐绘画等倒是弄得不错。有一天,国王请了一位数学家来讲《几何学》,他听了一小时,忽然大彻大悟,就把一切抛开,去发挥他从遗传中得来的数学天才,后来便成了几何学、物理学的老祖师。再举一个日常的例子:我们有时为了一个算学或其他的难题,想了几天,总想不出,忽然间在梦里想出来了。这也是慢慢地积了许多经验,一旦豁然贯通。第四种渐修渐悟,更是可能,用不着来说了。

总之,顿悟渐修,渐修顿悟,都是可能的,都是需要教学方法的,渐修渐悟更是普通的方法,只有顿修顿悟没有教学方法。

禅门中许多奇怪的教学方法,都是从马祖(殁于七八六年)来的。马祖道一,本是北派,又受了南派的影响,所以他所创立的方法,是先承认了渐修,然后教你怎么样渐修、顿悟,顿悟而又渐修。他的宗旨是“触类是道,任心为修”,如扬眉、动目、笑笑、哈欠、咳嗽、想想,皆是佛事。此种方法实出于《楞伽经》。《楞伽经》云:“非一切佛国土言语说法,何以故?以诸言语,唯是人心,分别说故。是故有佛国土,直视不瞬,口无言语,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直尔示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但动眉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唯动眼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笑名说法;有佛国土,欠嗑,名说法;有佛国土,咳,名说法;有佛国土,念,名说法;有佛国土,身,名说法。”又云:“如来亦见世界中,一切微虫蚊蝇等众生之类,不说言语,共作自事,而得成功。”所以他那“触类是道,任心为修”的方法,是不靠语言文字来解说来传授的,只用许多奇特古怪的动作。例如有一个和尚问他如何是西来意,他便打。问他为什么要打,他说:“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又如法会问如何是西来意,他说:“低声,近前来!”于是就给他一个耳光。此外如扬眉动睛以及竖拂、喝、踢,种种没有理性的举动,都是他的教学方法。这种举动,也都是叫对方知道是什么意思,连作的人也没什么意义,就是这样给你一个谜中谜,叫你去渐修而顿悟,或顿悟而渐修。马祖以后,方法更多了,如:捏鼻、吐舌、大笑、掀床、画圈(圆相)、拍手、竖指、举拳、翘足、作卧势、敲柱、棒打、推倒等等花样,都是禅机。此外来一两句似通非通的话,就是话头。总之,以不说法为说法,走上不用语言文字的道路,就是他们的方法。

马祖是江西派,其方法在八世纪到九世纪初传遍了中国。本来禅学到了唐朝,已走上语言文字之途,楞伽宗也从事于烦琐的注疏。但是那顿悟派依然顿悟,不用语言文字,教人去想,以求彻悟。马祖以下又用了这些方法,打一下、咳一声,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种发疯,正是方法。但既无语言文字作根据,其末流就有些是假的,有些是捏造的,而大部分是骗人的。

马祖不靠语言文字说法,他的方法是对的、是真的,但是后来那些模仿的,就有些要算作末流了。这里且讲一个故事:有一书生,衣服褴褛走到禅寺,老和尚不理他。后来小和尚报告知府大老爷到了,老和尚便穿上袈裟,走出门,恭敬迎接,招待殷勤。书生看了,一声不响。等到知府大老爷走了,书生说:“佛法一切平等,为什么你不睬我,而这样地招待他?”老和尚说:“我们禅家招待是不招待,不招待便是招待。”书生听了,就给他一个嘴巴。老和尚问他为什么打人?书生答道:“打便是不打,不打便是打。”所以末流模仿,这种方式的表示,有些是靠不住的。

在9世纪中叶,出了两大和尚:南方的德山宣鉴(殁于八六五年,唐懿宗咸通六年)和北方的临济义玄(殁于八六六年,同上七年)。他们的语录,都是很好的白话文学。他们不但痛骂以前的禅宗,连经连佛一起骂:什么释迦牟尼,什么菩提达摩,都是一些老骚胡,十二大部经也是一堆揩粪纸。德山自谓别无一法,只是教人做一个吃饭、睡觉、拉屎的平常人。义玄教人“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始得解脱”。后来的禅门,不大懂得这两大和尚第二次革命的禅机——呵佛骂祖禅。

平心而论,禅宗的方法,就是教人“自得之”,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故不须用嘴来宣说什么大道理。因此,这个闷葫芦最易作假,最易拿来欺骗人,因为是纯粹主观的,真假也难证实。现存的五部《传灯录》,其中所载禅机百分之七十怕都是无知妄人所捏造的,后来越弄越没有意义了。不过,我们也是不能一笔抹杀。当时的大和尚中,的确也有几个了不得的,他们的奇怪的方法,并非没有意义。如我第一次所讲贼的故事,爸爸把儿子锁在柜子里,让他自己想法逃出,等他用模仿鼠叫之法逃回家了,爸爸说你已有饭吃了。这个故事,就可以比喻禅学的方法,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教育上说,很类似现代的设计教学法。看来很像发疯,但西谚云:发疯就是方法madnessismethod(按:西文两词音近,中语四字也都是双声)。禅宗经过四百年的黄金时代,若非真有方法,可以骗人一时,也不能骗到四百年之久。

禅学的方法,可归纳为四种:

(一)不说破。禅学既是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意思就是说,人人都有佛性,己身便是佛,不必向外人问;要人知道无佛可作,无法可求,无涅槃菩提可证。这种意思,一经说破,便成了“口头禅”,本来真理是最简单的,说破便不值半文钱。所以,禅宗大师从不肯轻易替学人去解说,只教学人自己去体会。有两句香艳诗可以说明这个方法,就是:“鸳鸯绣取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且讲他们三个故事来做例子。其一:沩山和尚的弟子洞山去看他,并求其说法。沩山说:“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其二:香严和尚请沩山解说“父母未生时”—句。沩山说:“我若说似(与)汝,汝以后骂我去。我说的是我的,终不干汝事。”香严辞去,行脚四方,一日芟除草林,偶尔抛一块瓦砾,碰竹作响,忽然省悟,即焚香沐浴,遥礼沩山,祝云:“和尚大慈,思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其三:洞山和尚是云岩和尚的弟子。每逢云岩忌日,洞山必设斋礼拜,或问他于云岩得何指示?他说:“虽在彼处,不蒙指示。”又问:“和尚发迹南泉,为何却与云岩设斋?”他说:“我不重先师道德佛法,只重他不为我说破。”大家听了这三个故事,便知“不说破”是佛学的第一个方法。因为一经说破,便成口头禅,并未了解,不再追求,哪能有自得之乐?

(二)疑。其用意在使人自己去想,去体会,例如洞山敬重云岩,如前所说。于是有人问洞山:“你肯先师也无?”意思是说你赞成云岩的话吗?洞山说“半肯半不肯。”又问说:“为何不全肯?”洞山说:“若全肯,即孤(辜)负先师也。”他这半信半不信,就是表示学者要会疑。因为怀疑才自己去思索一想,若完全赞成,便不容怀疑,无疑却不想了。又,有僧问沩山和尚:“如何是道?”沩山说:“无心是道。”僧说:“某甲不会。”就是说我不懂。沩山就告诉他:“不懂才好,你去认识不懂,这才是你的佛,你的心。”

(三)禅机。普通以为禅机含有神秘性,其实真正的禅机,不过给你一点暗示,因为不说破,又要叫人疑,叫人自己去想,所以道一以下诸禅师又想出种种奇怪的方法来。如前面所举的打、笑、拍手、捏鼻……。又有所答非所问,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头,这种方法,名曰禅机,往往含有深意,就是对于某种因缘,暗示一点出来,让你慢慢地觉悟。试举几条为例。其一:李勃问智常一部大藏经说的是什么?智常举起拳头,问道:“还会吧?”李答:“不会。”智常说:“这个措大!拳头也不识!”其二:有老宿见日影透窗,问惟政大师:“是窗就日?是日就窗?”惟政道:“长老!您房里有客,回去吧!”其三:僧问总印:“如何是三宝(佛,法,僧)?”总印答:“禾,麦,豆。”僧说:“学人不会。”师说:“大众欣然奉持。”其四:仰山和尚问沩山:“什么是祖师西来意?”沩山指灯笼说:“大好灯笼呵!”其五:僧问巴陵鉴和尚:“祖师教义,是同异?”鉴说:“鸡寒上树,鸭寒下水。”法演和尚论之曰:“巴陵只道得一半,老僧却不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其六:僧问云门和尚:“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答:“煳饼。”法演说:“破草鞋。”这些禅机,都是于有意无意之间,给人一点暗示。

前十余年,罗素(BertrandRussell)来中国,北京有一班学生组织了一个罗素学术研究会,请罗素莅会指导。但罗素回来对我说:“今天很失望!”问何以故?他说:“一般青年问我许多问题,如:‘GeorgeElior是什么?’‘真理是什么?(Whatistruth)’……叫我如何回答?只好拿几句话作可能的应付。”我说:假如你听我讲禅学,你便可以立刻赏他一个耳光,以作回答。罗素先生颇以为然。

(四)行脚。学人不倦得,只好再问,问了还是不懂,有时挨顿棒,有时挨一个嘴巴。过了一些时,老师父打发他下山去游山行脚,往别个丛林去碰碰机缘。所以行脚等于学校的旅行,也就等于学生的转学,穿着一双草鞋,拿着一个钵,遍走名山大川,好像师大的学生,转到清华,再转到中央大学,直到大觉大悟而后已。汾阳禅师活到70多岁,行脚数十年,走遍了70多个山头。据上堂云:“以前行脚,因一个缘因未明,饮食不安,睡卧不宁,水急抉择,不为游山玩水,看州府奢华,片衣口食;只是圣心未通,所以驰驱行脚,抉择深奥,传鸿敷扬,博问先知,亲近高德。”儒门的理学大师朱子也曾说过:“树上哪有天生的木杓?要学僧家行脚,交结四方贤士,观察山川形势,考测(察)古今治乱之迹,经风霜雨露之苦,于学问必能得益。”行脚僧当然苦不堪言,一衣一履,一杖一钵,逢着僧寺就可进去住宿替人家作点佛事,挣碗饭吃。要是找不到庙宇,只能向民家讨点饭吃,夜间就露宿在人家的屋檐下。从前有名的大和尚,大都经过这一番漂泊生涯。行脚僧饱尝风尘,识见日广,经验日深,忽然一天见树上鸟叫,或闻瓶中花香,或听人念一句诗,或听老太婆说一句话,或看见苹果落地……他即会大彻大悟,“桶底脱了”!到这时候,他才相信:拳头原来不过是拳头,三宝原来真是禾麦豆!这就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