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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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2)

也是缘分凑巧,陆无涯正在家里,他一见陈国英来了,也喜欢得心里乱跳,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不由得说道:“哎呀!密斯陈来了。”陈国英倒是总有点脸嫩,红着两个腮,行了半个鞠躬礼,轻轻的叫了一声先生。陆无涯笑嘻嘻的道:“请坐!你是一个用功的人,怎样有工夫到我这里来呢?”陈国英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不过来问问,我这回卷子考得怎么样。”陆无涯听了这话,早明白了她的来意,郑重的答道:“论起密斯陈的卷子,也没有什么大错,不过同班里面,比你作得好些的很多。”陈国英听了这话,不免露出失意的样子,因问道:“不知道哪几处答错了,陆先生能告诉我吗?”陆无涯笑着说道:“照规矩论起来,在成绩没有发表以前,我不能把这句话告诉你的。好在我们不是外人,告诉你也不要紧。”说着,就在书架上,把陈国英的那本卷子拣出来,因指给她看道:哪处文法不对,哪处翻译错了。陈国英一看打的分数,却只有五十分,心里十分不快,以为这个第一是完全绝望了。这时,陆无涯又拣了几本顶好的卷子给她看,说要这样做才对。陈国英听了这话,只是叹惜。说道:“这些答案,我都懂的,怎么考的时候,就全忘了呢?”说着,靠在桌子边,一只手扶着桌子,一只手翻放在桌上的一本书页,只是发愣。陆无涯笑道:“卷子已经错了,你发愁也是无益啊。”陈国英道:“不瞒先生说,我这回门门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满想考个第一。现在这英文考得不好,第一就无望了。”陆无涯道:“那末,密斯陈要不要想补救的法子呢?”陈国英一听这话,知道他言出有因,说道:“能想出补救法子,那是很好,但是哪里有补救的法子呢?”陆无涯微微一笑,说道:“法子是有,不过我为了你,要对不起全班的学生,良心上很觉说不过去。”陈国英道:“照先生这样说,一定是有法子的了,就请先生说出来罢。倘若对于同学没有什么妨碍,先生也是落得作个人情。”陆无涯又在许多卷子底下,抽出两本白卷子来,递给陈国英道:“这是剩下来的卷子,若是填上密斯陈的名字,把原卷子的错处都改正过来,重新誊在这上面,那不是顶好的一本卷子,可得一百分吗?”陈国英道:“那末,谢谢陆先生,就让我拿去誊过罢。”陆无涯笑道:“可是可以,这与我们两个人的名誉,都有关系,要保守极端秘密的。”陈国英微笑道:“那自然。”陆无涯道:“这桩事,我良心上受了很大的牺牲,你把什么来谢我呢?”陈国英红着脸道:“我有什么东西可谢呢,我打一双毛绳鞋子送先生罢。”陆无涯摇头道:“不要。”陈国英道:“那末,请先生到真光看电影罢?”陆无涯依旧摇头道:“不去,不去。”陈国英道:“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我们这穷学生就谢不起你了。”陆无涯笑道:“日子长哩,我们都没有那样急,缓缓再说罢。”说到这里,故意的沉重说道:“这个卷子,可不便带到寄宿舍里去写,一等人家知道,传扬出去,我是不要紧,拼了不当平等大学的教员,你这个牺牲就大了。我们就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啦!”陈国英听见他夹七夹八说上了一阵,心里怎样不明白,却又不好意思驳他的话。便道:“依先生的意见,怎么样办呢?”陆无涯笑眯眯的道:“依我说,你那个原卷,完全不要,我马上和你重新做一篇,你就在我这里誊好。你交给我,当面给你打上一百分,又快又秘密。你说好不好?”陈国英听了这话,很为踌躇,不好答应。一来恐怕在这里久了,碰着人,怪不好意思。二来一男一女,藏在一个屋子里,办秘密交涉,到底有点不方便,很不愿意。但是照表面说来,人家是一番好意,又不好拒绝,倒觉得很为难。陆无涯早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不要紧,这时候,我这里没有人来。你要不放心,我可以招呼这里的伙计,有客来了,说我不在家。把他挡了回去,那就完了。”说着就喊了一个伙计进来,把这话交代他。伙计望了一望陈国英,答应着去了。这时,陆无涯把房门一关,笑嘻嘻的对陈国英道:“你等着我要好好的和你打一枪。”这时的陈国英,只好由陆无涯摆布,就照他的计划,如法炮制。等到把卷子誊好,冬日天短,早是灯火满街了。依着陆无涯,还要留陈国英晚饭,陈国英道:“天已不早,拣日再来罢。”陆无涯笑道:“你这拣日再来一句话,还是口头语,还是真话?要是真话,我才让你走。”陈国英只得说道:“实在是真话。”陆无涯听了这话,也不能再逼,只得叫伙计替她雇了车子,送她回去。临走的时候,陈国英红着脸轻轻的对陆无涯道:“今天的事情,先生要保守秘密的。就是我到先生这里来的这句话,也不能告诉人的。”陆无涯笑道:“这是自然的道理,请你放心得了。”陈国英这才放心回去,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陈国英满想这个问题过去了,谁知不到上午十二点钟,陆无涯就来了一封快信,拆开一看,不说字多少,数一数,有十二张八行。劈头劈脑一句,就是国英学姊爱鉴。陈国英看了这封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就像小鹿撞钟一样。心想:“这些男子,真惹不得,给他一点颜色,他就要存非分之想。他这封信有千言万语,归总一句话,是要我陪他到公园里去。照理说,他帮了我这一个大忙,我不能拒绝他,但是仿佛听见人说,若是一男一女交朋友,到了同逛公园的程度,那是很有问题的。难道他也想把这个手段对付我吗?倘若到了那时候,他真向我开口,我又怎样答复他呢?”陈国英这样一想,倒弄得没有了主意,翻来覆去,把十二张八行,看了好几遍,心里还是跳个不了。心想这一封信,要是被同学看见了,那还了得!想了一想,本打算把它烧了,却又转回来一个念头,这也是平生一桩奇遇,何不留着做个纪念。便把十二张信纸和一个信封,在一处叠了,放在床上枕头边,垫褥子底下。一个人坐着发了一会呆,好像有个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似的。心慌意乱,连午饭也吃不下去。她在这边芳心缭乱,那边的陆无涯,更是不堪言状。他自从信发出去了,也不知是祸是福,像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在家里老是起坐不安。心想:“我这封信,写得也婉转,并没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像她昨日对于我的态度,当然不会拒绝的。但是有一层,我是约她在游艺园里踏月,这踏月的程度,似乎还没有到,她未必肯去吧?况且我信上,友爱的字样,好像写得不少,这不太露骨了吗?倘若她一翻脸,把信送到报上去公布起来,那我还能在北京混饭吃吗?”越想越觉得这封信写得太鲁莽了,只埋怨自己性急,便横睡在床上,把信的词句,从头到尾,默想一遍。“还好,大概的意思,都还记得,觉得有几句话,很能动人,她未必至于翻脸。又想起她昨日临走的时候,低着头,红着脸说话,叫我保守秘密。那种神情,过后思想,好像吃橄榄,真是十分有味,她也未免有情吧?”想到这里,不由得跳了起来。这一跳不打紧,只听见噗咚咚一声,好像房子倒了一般,吓了他一身的冷汗,原来是他在床上跳下来,用劲过猛,把床上的藤绷子,摇动得坍下来了。出其不意,所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也不免好笑。就叫伙计进来,把床铺理好。顺便吩咐伙计,说是外面要来了我的信,你招呼账房先生,赶紧送进来,不要搁在外边。伙计答应了几个“是”。陆无涯又问道:“怎么这时候,还不开饭?”伙计道:“刚才我不是请陆先生吃饭,您说不吃吗?”陆无涯道:“你来请过我吗?”伙计道:“唉!怎么这一刻儿工夫的事情,就会忘了。我来请您的时候,您躺在床上。我说陆先生请吃饭,您把头摇着说,不吃了。”陆无涯想了一想,好像也是有的,笑着说道:“我倒忘了,你去罢!”伙计笑着去了。陆无涯觉得心乱得很,便在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坐在桌子边来看,谁知看了半天,还是模模糊糊的,明明是看的第一行,却接上第二行去了。他随手在桌上一摸,摸着一把茶壶,眼睛望着书出了神,也没有理会,只抓着茶壶,就壶嘴子喝茶,却是越喝越没有,只觉得衫袖里面,一阵滚热。睁眼一看,原来茶壶嘴高高的往上翘起,自己喝的是茶壶把,茶从壶盖上流出来,由他的大衫袖里,直奔胁窝。陆无涯想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今天我老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再要这样过三天,我是非死不可了。”想了一想,跌着脚道:“管他呢,我再写封信去,催她一下子。就是弄僵了,我拼了牺牲名誉,当一个诱惑的罪名罢了,还有什么大不了呢?”想毕,便又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末了,却用英文签着名,是“你诚实的朋友某某”。这在他意思,是先把先生的名分牺牲了,好来谈爱情。信写毕,找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套封了,上面写着“即送平等大学女生寄宿舍陈国英女士台启”。左边上面写了四个字“敬候回示”,在这四个字底下,加了一个感叹式加重语气的标点,每个字旁边,又画上一个三层的墨圈,底下未署名,只写“要言内详”四个字。信已写好,便叫一个伙计进来,给他三吊钱坐车,叫他送去,并且要带回信回来。

伙计拿了信,便送到寄宿舍里来。这时,陈国英正好没有出去,拿着一本新式标点的《红楼梦》,在那里解闷呢。她接了这封信,倒愣了半天,没有法子摆布,心想:“要老是不理他,他却老写信来,倘若给同学们知道,那真是一桩笑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想这个第一,和他办了那一件秘密的交涉,闹得受了他的挟制,不敢声张。要不然,我却把这两封信,送给校长看,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呢。现在是没有法子,只有当面去交涉,叫他不要写信来。他既要我到游艺园去,我就索性依允他,解决这个问题。到了那时,看他怎样?反正我自己主意拿得定,也不怕他什么手段的。”想罢,便在钮扣边,取下自来水笔,就拿桌子上的英文纸,写了一封回信。她这封信,正和陆无涯的来信,成了一个反比例。内容极其简单,只说今晚六点钟,在游艺园电影场候驾。伙计将这封信拿回,陆无涯已经等得二十四分不耐烦,心想:“这个公寓里的伙计,实在可恶,我要是做了警察局,对这班东西,必要从严处分他一下,至少也要送他到教养局,关他个周年半载。”等到伙计进来,一眼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封信,不由得心花怒放,那颗心几乎从口里跳将出来。这时也不要送伙计到教养局去了,自己便迎了上去,接过那封信来,拆开一看,这阵欢喜,那是不必说。一看手表,已经三点钟了,便打开箱子,把藏着的十块钱拿出来。这十块钱,原是他一点孝心,想留着买一点洋参寄给他母亲的。因为事耽搁了,洋参没有买,不料倒留着为今晚招待情人之用,真是天从人愿。又在箱子里,取出干净的一套小衣,忙着换了,把皮袍子和帽子,都是重新刷刷。忙了一二十分钟,事情完毕,对着镜子一照,自己看看自己,也觉的精神焕发,只是嘴上的胡茬子,密密的长上一层,很觉讨厌。心想:“我也该理发了,现在还只三点多钟,不如先到香厂去洗个澡,带着理发,然后到游艺园去,正是六点钟,岂不甚好。”主意想毕,便雇了车子往香厂来。谁知他雇车子的时候,贪图一个快,一说价钱,就往上一坐。这个车夫,正是一个八旗子弟,大概也有四五品的阶级,他拉起车来,还忘不了公子哥儿的气派,走起路来,一是一,二是二,大开其四方步。陆无涯踢着车子道:“你也赶快一点呀!”车夫听了这话,躬起腰来,拉着车把,把脑袋冲也冲的,跑不到二三十步,又数着脚步走了。陆无涯骂道:“浑蛋!像你这样子拉车,什么时候把我拉到香厂?”那车夫听了,索性把车把放下来,在腰里掏出一块破布,只揩他头上那油浆也似的汗。气吁吁的说道:“先生!我快不了,反正把你拉到得了。”陆无涯一看这车夫,脸上长的鸡皮鹤皱,嘴上的胡子和鼻涕粘成一把,已是衰朽不堪。他今天受了爱情的冲动,大发慈悲,给了他一吊钱,不要他拉了。另外雇了一辆车向香厂清华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