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发笑的人,便是隔壁老虎灶上的田佗子。他在今日早上,看到何氏跑向门口来好几次,就有点奇怪。后来听她母女两个的谈话,竟是饿了大半天,这就站在院子里听了一会。何氏看到是他,却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笑道;“田老板,你看我们秀姐舅舅,真是一醉解千愁!一粒米也没有留在缸里,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秀姐故意和他闹脾气,到菜市上去捡了些菜叶子来煮汤吃。”秀姐由门里迎出门来道。“事到于今,我们还要什么穷面子?我们就是为了借贷无门,又没有法子挣钱,只好出去拾些菜叶子来熬汤度命,今日这一次,不算希奇,以后怕是天天都要这个样子。我想:一不偷人家的,二不抢人家的,不过日子过得苦一点,也不算什么丢人。”田佗子在耳朵根上,取下大半支夹住的香烟衔在口里,又在腰带里取出一根红头火柴,提起脚来,在鞋底上把火柴擦着了,点了烟卷,一路喷了烟,慢慢走进屋来。他倒不必何氏母女招呼,自在门口一张矮凳子坐了。笑道:“陈家婶娘,我要说几句旁边人的话。你可不要多心。依我看来,你们应该有个总打算,天天和何老板抬杠,就是有吃有穿,这是也过得不舒服,何况日子又是十分清苦。”何氏听他的口音,分明是有意来和自己出主意的,便由里面屋子走出来,坐在田佗子对面小椅子上。因道:“我们怎样不想打主意呢?无奈我们母女两个,一点出息没有,什么主意也是想不出。”田佗子将嘴里半截烟卷取下来,把中指拇指夹了烟,食指不住地在上面弹灰,作个沉吟的样子。何氏道:“田老板,你有话只管讲。你和我们出主意,还有什么坏意吗?”田佗子笑道:“你老人家和我作了多年钧邻居,总也知道我为人。”何氏点头道:“是的,你是个热心热肠的人。”田佗子道:“据我看来,你们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呢,你姓陈的过你姓陈的,他姓何的过他姓何的,各不相涉,自然无事。不过这里有点儿问题,就是你离开了何家,把什么钱来过日子呢?就算你们天天能去捡青菜叶子来熬汤吃,你总也要找一个放铺盖的地方,单说这个,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能随便一点的房子,也要三五块钱一个月。其二呢,你们也就只好由何老板作主,和大姑娘找一个好人家。你老人家跟了姑爷去过,再把日子比得不如些,总也会比这强。女儿长到一百岁,总也是人家的人,与其这样苦巴苦结混在一处,分开来了也好。何况你老人家愿意把这件事和结亲的那头商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那就是说,姑娘出了阁,你一个孤身老人家,要跟了姑娘去过。我想照何老板所说的那种人家,是很有钱的,多添口把人,那是不成问题的事。”他说着这话时,就把手里的香烟头子在墙上画着,服望了何氏,看着她有什么表示。何氏道:“田老板,这主意不用你说,我们老早也就是这样想着的了。第一条路是不用说,那是走不通的。就是你说的那话,我们一出了这门,立时立刻哪里去找一个遮头安脚的地方呢?说到第二条路,这倒是我情愿的。但是她舅舅和她说的人家,可是作二房,也许不止是作二房,还是作三房四房呢!这样做,我们不过初次可以得到一笔钱。以后的事,那就不晓得。姑娘到了人家去,能作主不能作主,自然是不晓得。说不定还要受人家的气呢。要不,她舅舅有这种好意,我还为什么不敢一口答应:呢?”田佗子笑道:“那我又可以和婶子出个主意了。你简直和男家那边说明了。不管他娶了去作几房,你们一定要他另外租房子住家。这样,你住在姑娘一处,也就没有问题。”何氏黯然了一会,回头看看秀姐,见她并不在这屋子里。这又是她发了那老脾气。她遇到了人淡她的婚姻大事,她就倒在床上去睡觉的。因叹了一口气道:“田老板,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我辛辛苦苦一生,就是这一块肉。说是送给人家作小,我实在舍不得。”田佗子笑道:“为什么是舍不得呢?不就是为着怕受气吗?假使你能想法子办到她不受气,不也就行了吗?”何氏摇摇头,很久不作声。田佗子咳嗽了二声,便站起来牵牵衣襟笑道:“我呢,不过是看到你老人一家这样着急,过来和你老人家谈谈心,解个闷。”何氏道:“田老板的好意,我是知道的。”说着,也站了起来,扯着田佗子的衣服,向屋子里使着眼色,又一努嘴,因低声道:“这一位的脾气……唉。”田佗子点点头,笑着走了。何氏饿了这大半天,自己再也就软了半截。相信女人撑门户过日子,那实在是艰难的事,田佗子走来这样一说了,更觉除了把秀姐嫁出去,没有第二条路。坐着无聊,何德厚是一径的不回来,又再没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因之也拿了碗,盛了菜汤喝着。心里也就想着,若明天还是这个样子,后天也是这个样子,也还罢了。假如起风下雨,菜市上捡不到菜叶子,木厂里捡不到木皮,难道喝白水不成?盐水煮的老菜叶,当然是咀嚼不出滋味来。何氏一面喝着菜汤,一面微昂了头出神。不知不觉地将筷和碗放在地上,碗里还有大半碗菜汤呢。忽听得有人在院子里叫道:“今天何老板在家吗?”何氏伸头张望时,又是那放印子钱的梁胖子来了。便起身迎着笑道:“梁老板,你还是来早了,他今天天不亮就出去,直到现在没有回来。这样子做事,实在也不成个局面。我不瞒你说,母女两个,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吃早饭,就是把这个混了大半天。”
说着,在地面上端起那半碗菜汤来,举着给梁胖子看了一看。梁胖子笑道:“我不是来讨钱的,你不用和我说这些。”说着,就在田佗子刚坐的那椅子上坐下。他腰上系着带兜肚口袋的板带,这时把板带松了一松。在披在身上的青绸短夹袄口袋里,掏出了香烟火柴,自请自起来。何氏笑道:“怎么办?家里开水都没有一日。”梁胖子摆了手道:“你倒不用客气。我跑路跑多了,在这里歇一会。要不,你到田佗子灶上,给我泡一壶茶来。就说是我喝,他不好意思不送我一点茶叶。”何氏听他这样安排了,他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债主子,哪里敢得罪他?在桌上拿了一把旧茶壶,就向隔壁老虎灶上去了。泡了茶回来,见梁胖子将兜肚解下来搭在那两条腿上,正由里面将一卷卷的钞票,掏出来数着,地面上脚下堆着铜板银角子等类。何氏心里想着,你这不是有心在我家里现家财?我只当没有看见。便斟一杯茶,放在桌子角上,因道:“茶泡来了,梁老板请喝茶。”说着话,故意走到屋子角落里去看缸灶里的火,又在墙上取下一方干抹布,擦抹锅盖上的灰尘。梁胖子点好了钞票,收在身上,又把铜板银角子算了一遍,一齐放到兜肚口袋里去。估量着那杯茶是温凉了,过去一日喝了,然后在袋里摸出一支带钢笔套的笔,和一卷小帐本子来。在腿上将帐本翻了几翻,昂着头,翻着眼出了一会神,然后抽出笔在帐本子上面画了几个圈。最后把帐本子毛笔,全都收起来了,这才向何氏笑道:“你不要看了我到处盘钱。就靠的是这样盘钱过日子。帐目上有一点不周到,就要赔本。”何氏坐在缸灶边,离得很远,口微笑着,点了两点头。梁胖子起身,自斟了一杯茶,再坐下来,对屋子周围上下看了一看,笑道:“这个家,好像和何老板没有关系,一天到晚也不回来。我收印子钱,不是在茶馆里就他,就是在酒馆里就他。”何氏道:“梁老板,你还是那样找他好。今天恐怕不到晚上不回来了。”梁胖子笑道:“我已经说过了,并非是和他取钱,你何必多心?我再等他半点钟,不回来我再作道理。”何氏见他不肯走,又说不是要钱,倒也不知道他用意何在,只好东扯西拉地和他说着闲话。梁胖子喝茶抽烟,抽烟喝茶,说话之间,把那壶茶喝完了。何氏捧了茶壶到老虎灶上去舀开水,田佗子笑道:“怎么着?梁老板还没有走吗?这样子,今天恐怕和何老板有个过不去。”何氏皱了眉道:“秀姐她舅舅,从来也没有这样做过。无论有钱没钱,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总要回来的。今天他更是穷得厉害,不但没有丢下一个钱下来,而且也没有丢下一粒米,梁老板就是杀他一刀,他也拿不出钱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