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国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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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1)

第三章6 (1)

自从罗伯塔溺死,他自己游上岸,一直到后来换衣服,来到夏隆,到了克伦斯顿家的湖滨别墅为止。在这段时间中,克莱德的心理状态简直完全像疯狂了,因为他又害怕,又慌乱,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不是他害得她这样惨死。同时,在湖边时,他也意识到:万一人家在此时此地发现了他,偷偷往南走,而不是往北回到大卑顿的旅馆去,报告这件不幸的事情,那么,他就显得那么硬心肠,那么残忍,谁都会坚信不疑地控告他杀人。这一点深深地折磨着他。因为,照他此时看来,他的确无罪,他不是在最后一刹那间已回心转意了么?

不过,既然他当初没有回去解释,现在还有谁会信任他?而且,事到如今,再没有回头路了!因为,如果桑德拉听说他跟这个工厂里的女工一起到过这个湖上,还跟她登记为夫妇她不会原谅他的……天啊!

事后又得向他伯父或是他那个冷酷无情的堂兄解释,或是向所有这些莱科格斯人解释!不!不!事已如此,他非得往前走不可,否则,即使不死,也总是滔天大祸。他得全力应付这可怕的处境,这个计划结束得这样离奇,而且好像他并没犯罪,他必须使这个计划圆满。

可是这些树林啊,这正在迫近的黑夜啊,这可怕的静寞荒凉啊,以及隐藏在荒凉中的种种危险啊。要是这时候遇见什么人,他怎么说,怎么做呢。他已经慌乱了,心理上,神经上,都紧绷着。一根小树枝吱吱一响,他就吓得往前一跳,像一只受惊的野兔。

他找到了自己的手提箱,换了衣裳,把他潮涅的衣裳拧了,想把它拧干,然后放进他那只提箱里,又把那只三脚架埋在一根朽了的木头下面。接着,天黑以后,就在这样一种惴惴不安的心理状态下进入树林。可是,老是默默地想,想他现在奇怪而危险的处境。因为,正值他无心地打她,他们落入水中,她发出尖锐的求救声,万一岸上有什么人,这些强壮、结实的人中有什么人在看。白天,他就看到他们晃来晃去。他正在本地传扬这个惊人的消息,今天晚上就集合一二十个这样的人来抓他!抓人!而且他们会把他抓回去,并且谁也不会相信他不是故意打她的!甚至在他得到公正审判以前,说不定他们就会绞死他。这是可能的。以前有过类似的事,一根绳子套到他的脖子上。或许说不定在树林子里就被打死,而且根本没有机会解释这件事情的经过,许久以来,她是怎样逼迫他,折磨他。这些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跑得愈快,在茁壮、茂密、刺人的小松树丛中,在不时发出极可怕爆裂声的枯枝丛中,能走多快就走多快。一路走,一路老认为去三里湾的路一定就在他右边,月亮要是升起,肯定是在他左边。

可是,天啊,这是什么?

啊,这可怕的声响!

像是一个在黑暗里啜泣、尖叫的精灵!

瞧那边!

那是什么?

他把提箱往地上一放,冒了一身冷汗蹲下去,蹲在一棵很高的大树后边,害怕得直硬硬的,动也不敢动。

那个声音。

原来只是一只猫头鹰!几星期前,他在克伦斯顿家的别墅听到猫头鹰叫过。可是在这儿!在这林子里!一团漆黑!他必须往前走,走出树林。这是勿庸置疑的。他决不该想这些可怕、吓人的事,否则他就没有力量和勇气坚持下去了。

可是罗伯塔的眼色啊,那最后求救的眼色啊!天啊!他怎么老是看到那眼色啊!她那悲哀的、可怕的尖叫声啊!他能不能不听到这声音,至少在走出树林以前不要听到它。

她是否知道,他把她打下水,只是出于无心,只为了表示愤怒和反感罢了,现在她是否知道?无论她是在哪里,在湖底,也许说不定就在这黑漆漆的树林里,在他身边,鬼!她的阴魂。不过,他必须得走出这树林,走出树林,他非得这样做不可。可是这些树林又是多么不安全啊。来往的行路人!说不定正有追捕他的那些人!不过,人死了以后有没有生命?有鬼么?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么?那么,她一定知道,不过,在这以前,他是怎么思想的呢?既然他当初可能存心想弄死她,那么,她这时是否在这里, 怀着怨恨、悲怆地抱着出于误解的指责跟在他背后呢?他的确是有心的啊!他的确是故意的啊!这是犯了最大的罪孽。当然喽,即使是他并没有杀死她,可是有什么东西代替他做了这件事,这是实在的。

可是,鬼——上帝——精灵,它们死后会跟着你,设法揭发你,惩罚你,说不定还想方设法引来别人跟踪你!谁说得定啊?他母亲曾对他、对弗兰克、爱丝塔、米莉娅说过,说她确实相信有鬼。

接着,摔倒啊,听声响啊,等待啊,冒汗啊,发抖啊,这样过了三个小时以后,月亮终于升起来了。目前还看不见什么人影,谢天谢地!还有,头顶上有星星——亮晶晶的。可是也很温柔,就跟桑德拉那里的松树湾一样。若是她现在能看见他,看见他从死在湖心的罗伯塔那里偷偷逃掉;还有他本人的帽子还在那边的水面上!要是她听到罗伯塔的尖叫啊!好奇怪,他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也不能告诉她说,就是为了她,为了她的美貌,为了对她的迷恋,还有为了她对他的千种恩爱,万般情意,他才会……会……会……嗯,试一试这可怕的事,那个他曾经爱恋过的姑娘。今后他会一辈子背上这个包袱,背上这个思想包袱,他永远永远也摆脱不了,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而在此以前,他却没想到这一层。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确实如此,可不是么?

可是在他走上西面的公路以后,又走了一两英里,他推想大约是十一点钟光景吧(他的表被水浸坏了),在一团黑暗中出现三个人,像鬼魂一样从树林的阴影里迅速出来。他认为,他打罗伯塔时,或是这以后没多久,他们就看见他了,现在是来抓他的。这令人害怕和浑身出冷汗的时刻啊!还有那个举灯仔细端详他的孩子啊。毫无疑问,他一定露出令人非常起疑的害怕,慌乱的神情。因为,他正一心一意想已经发生的那一切事情,又想到他好像留下什么破绽,人家可能直接追查到他身上来,这个念头真是把他吓呆了。而且,他确实曾经往后一跳,认为那些人是来抓他的。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走在最前面的人,一个高个儿的男人,对他这么胆小的神气,好像只是觉得好玩。他叫道:“你好啊,过路的先生!”而最年轻的那一个,似乎根本没什么疑心,已经朝前走过去了,将灯拧了。他此时才明白,他们不过是乡下人或向导,并不是追捕他的保卫团——要是他能镇定,有礼貌,人家一点也不会怀疑到他确实是杀人凶手。

可是过后,他对自己说:“可能他们会记住我,在这么个时候,提着这样一个箱子,沿着这条荒凉的路走,不是么?”因此,他马上打定主意,必须赶紧走,赶紧走,不要给那带人再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