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国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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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1)

第三章30 (1)

克莱德以后就只是挨日子。此外,就只有他母亲每周探望他一次。她工作一开始就无法多看他了,后来两个月中,她往返于阿尔巴尼与布法罗之间,甚至赶到纽约市,不过当初所希望的并没有获得成功。因为,关于她向教会和公众呼吁的事,她真是筋疲力竭。(人们并不知道,只有克莱德知道。)

经过三周来纯粹属各种教派努力的结果,她只有承认:至少基督教各派是一点都不关心的,一点不像基督徒的态度,尤其是这一带的牧师。他们既然对这里的每一件事都是那么谨慎小心地代表着他们教徒的意见,因此,他们都认为:这是一场轰动一时,而且是一场声名狼藉的审判,结果已定案了,而且全国比较保守的人都认为应该如此定案,至少从报上的言论看来就可以断定了。

再说,这个女人,还有她的儿子,算是什么样的人啊?一个布道的,一个秘密传教的,竟然蔑视正规的宗教权力和宗教形式(神学院,有组织的教堂以及与他们有联系或是直属的机构——对上帝的话全都是很谨慎、深思熟虑地加以解释,而且,因为,是历史性的,因此也就是合法的,教条的解释)所规定的一切教义和方式,经办一座未经核准的莫名其妙的教堂。再说,要是她像一个贤互良母待在家里,专心照料她的孩子,抚养他们,教育他们,那么,这么样的一件事,还会发生么?

还不仅如此,依照克莱德自己在审问中的作证,不是他犯了奸淫这个姑娘的罪么?而且不论是否杀死了她,在很多人心目中看来,这个罪孽罪同杀人。不是他自己也供认了这一点么?替一个定了案、犯了奸淫的人呼吁,即便他不是杀人犯,(关于这一点,又有谁能说得准呢?)在教堂里能这么干么?没有一处教堂能成为辩论这件案子是非的场所。而且,竟然还要收费,这不成。即使是每所教堂里的每个教徒对格里菲思太太个人多么同情,或是对她儿子可能受到不公正的判决抱着多么反感的态度,这也不成。不,不成,从道德上讲,这不合适。这样,甚至也许会把罪行中间一些情节灌输到年轻人心灵中去啊。

再说,因为报上登载过她到东部来营救儿子的消息,还描述了她穿得朴素的样子,多数牧师都认为她是个怪人,并不是哪一个教派或是有训练的神学系统中的分子。凭她这个样子就显得蔑视了其它纯洁的宗教。

因此,她的每次请求都得到同一个结果,实在并不是我心肠硬啊,不过,再次考虑之后还是决定认为不行,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对基督徒来说不致太麻烦的办法,比如说,像一个公共场所;如果通过报馆提出适当的呼吁,基督徒还是可以去听的。这样,格里菲思太太就到处遭到拒绝,一个个叫她到处去问问,除了一个例外——至于天主教徒方面,由于她的成见,也由于她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他们。她深知,据掌握圣?彼得神圣钥匙的人解释起来,基督的仁慈,对于不承认基督的牧师的权力的人是没有份的。

因此,她天天到处敲门,到处碰壁。最后,万分沮丧之余,不得不向一个犹太人提出恳求。这个人主持乌蒂加一家最大的电影院,一个罪恶的电影院,她得到他的允许,可以无偿借用这家电影院举行演讲会,讲她儿子这件案子的是非曲直,题目“一个母亲为儿子提出的呼吁”,每人门票两角五分,结果净收入两百美元。这个数目虽然不大,可是一开头就使她大受鼓舞。她坚信,不用多久,不管那些正统的基督徒是抱什么态度,她就可以凑足一笔克莱德上诉的费用。也许得花些时间,不过她总是能凑成功的。

可是,她不久就发现,还有别的一些因素不得不去考虑。车费,她本人在乌蒂加和别处的费用,至于必须寄些钱到丹佛她丈夫那里去,那就更不用说了。现在,她丈夫简直穷得维持不了生活,并且由于家里出了这么一大悲剧,他就老是在生病,实在病得很重,以致弗兰克和朱莉娅的来信总令人提心吊胆。可能他根本就好不了了。那边非得救济一下不行。

因此,除了自己这里的花费以外,格里菲思太太还不得不从现时惟一收的这笔钱中,拨出一部分来。这真可怕,想想克来德处境得急迫吧,不过虽然这么说,为了得到最后的胜利,她不是必须得千方百计支撑下去么?她决不能为了单单营救克莱德一个人,就把她的丈夫也丢弃不管了。

可是,即使这样,时间愈久,听众却愈来愈少了,到后来,就只有十几个人,反而不够她自己的花费了,但是通过这个方式,除去她所有的花费,她后来还是积攒了一千一百美元。

可是,就在这时,正当她心里非常焦急的时候,弗兰克和朱莉娅发来一个电报,说要是她还想跟里阿萨见一面,最好马上就回家来。他非常虚弱,恐怕活不成了。这样,几种急难就落在她一人身上,加之对克莱德她惟一能做的事就只是每一周,或两周去探望他一次,此外就无能为力了,按她当时的工作情况,她只能做到这样。因此,她就急匆匆地与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商量了一下,把她现在的急难告诉了他们。

既然她募集到一千一百美元,而且,就要全数交给他们,现在他们就大发慈悲,劝她回到她丈夫那里去。克莱德暂时当然没有什么问题。还可以有整整一年时间,至少十个月,才需要抄录本案的记录和案情摘要。而且,在作出决定以前,必然又得再经过一年。并且,毫无疑问,在这个时间以前,上诉费用的其余部分,也一定能筹到。再不然,即便是做不到,嗯,那么,反正(既然她已经疲惫不堪,心神不定)她也不用担心了。贝尔纳普和杰甫逊两位先生一定设法保证她儿子的利益及其他一切必须做到的事情,保证她儿子能在适当的时候得到公正的审判。

这样,她心头一块石头落下来。她丢掉了那块石头的包袱。最后又去探望了克莱德两次,安慰他说,她决心尽量设法赶回去,只要阿萨体力一恢复,而且,回来的费用,她有办法解决。这样,她就动身了。可是她一到丹佛就发现,要他恢复体力可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时,撇下克莱德一人总是在沉思默想,不得不在这个天地里挣扎着等下去。至少这个天地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个病态心理的地狱,在这地狱的门上,还可以说把但丁的话写上——“你们进这儿来的人啊——请把希望放在门外。”

这种阴森的气氛啊!这种无情的摧裂心肺的力量啊!犯人们莫名的恐怖和沮丧啊——而且是经常地怎么也摆脱不了的。不管他们勇敢也好,害怕也好,吹牛说是胆大也好,真正无所谓也好(确实有这种人呢),全都不得不在这里沉思默想,在这里等待。这时,由于这种监狱生活冷酷、惨痛,克莱德就在心理上——如果不是在生理上——经常跟不同气质、不同国籍的二十来个犯人接触;而这些人,正像自己一样,一个个都被某种狂热、贪心和灾难驱使,其所作所为,或是性质跟他相同的,或是环境跟他相像的。而最后的结果,也可以说是跟他相同的,就归于谋杀,作为心理上和和生理上的总爆发。到后来,又被人抛弃了。于是,正跟他自己一样,玩过一场心理方面和法律方面的斗争和失败,尝尽了恐怖和身心交困的滋味。现在就像被关押在二十二只铁笼子中间一只——像在孤岛上一样——被关押在里面等待着,可是等到什么时候!等待着什么呢?

他们清楚得很。他也清楚的很。有时候,他们就公然大声吵嚷,绝望地大喊大叫,再不然就祈祷。另外一些时候,就咒骂,说些脏东西,粗俗不堪的笑话,或是对屋里所有的人讲故事,或是发出猥亵的狂笑,或是在深夜,正当紧张的心灵在挣扎中进入了境界,肉体和精神本当休息的时候,却发出了一声声叹息和呻吟。

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个操场。每天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犯人五个一组或六个一组被押到操场上。每天两次操,每次几分钟,深呼吸、散步、作柔软体操、或是跑步、蹦跳,全随着人高兴。不过为了防备任何反抗,总有相当数目的警士在一旁监视。从到了这里的第二天,克莱德也被押到操场上来,有时跟这些人在一起,有时跟另一些人在一起。起初他非常坚决,认为他决不愿参加这类大伙儿一起的活动。可是另外一些人,虽然说末日临头了,却仿佛很乐意这么运动似的。

有两个眼睛乌黑、相貌阴险的意大利人;一个因为姑娘不肯嫁给他而杀死了那姑娘;另一个为了自己和老婆想发财,抢了妻子的钱后来又把妻子杀死了,并且企图焚尸灭迹!还有那个身材魁伟的拉雷?唐纳惠老头,宽肩,大手大脚,是个曾经在海外服役的士兵,原来在布洛克一家工厂里担任巡夜的,终于被开除了,就蓄意要干掉那个开除他的工头。后来有一天夜里,终于到某处公家的荒地上杀死了那工头。可是不留神把一枚服役的奖章失落在地上,终于被查究出来。所有这些,克莱德全都漠然无动于衷,态度模棱两可,不过似乎还客气,他们日夜轮班看守着这些牢房,每次两个轮流值班,每小时换一班。还有罗切斯特的警官,因为他老婆坚决要抛弃他,他就把她杀了,而现在他自己也就得抵命。还有那托马斯?摩勒,是个年轻“农民”,实在只是一个雇农。克莱德到这来的第一天就听到他在喊叫,呻吟。他用草耙杀死了他的雇主,于是就得偿命了,据克莱德这么听说。这人总是在走来走去,贴紧着墙,低着头,两手放在背后,是一个粗鲁、强壮的乡下佬,年纪三十上下。他那神情与其说能害人,杀人,不如说是像被人打了一顿,受尽了人家的欺侮。克莱德很怀疑他的事情,究竟他是不是真有罪啊。

此外还有弥勒?尼科尔森,是布法罗的一位律师,年纪也许四十上下,细高个子,那副神气显然高人一等,一个有教养的知识分子类型。乍一看,你一定会说他不是杀人凶手,就像克莱德一样,可是他被定罪,说他毒死了一个老富翁,事后企图霸占他的财产。据克莱德看来,他实在是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人。克莱德来后第一天早晨,尼科尔森一见他,就走过去说:“害怕了吧?”不过那语气非常文雅而关切,这克莱德听得出来。感觉到他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全身冰冷,吓得几乎动弹不得,连想也不能想了。可是克莱德怀着这种心情,并且,因为他自己是确确实实地完蛋了,就回答说:“是的,是 ,我想是害怕的。”不过话一说出口,他就心想,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那么软弱的招供不在这里。在尼科尔森这个人身上自有一些什么东西鼓舞着他,他就希望自己刚才没有这么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