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1)
他一到这里，便发觉这里和他所熟悉的世界是多么地不同。这真是一个小城，半小时前下车的那个车站，小的可怜且没有什么车，莫霍克河对岸的工业区，也只有几座红色或黑色的厂房，偶尔才会碰到大烟囱。相距五、六条马路的两座桥，把那里跟市区连到一起，其中有一条直通火车站。那桥很宽，有一条电车道通过中央路的转弯处。
不过，中央路上，行人，车辆倒也挺热闹。他住的这家旅馆，有一排很宽敞的窗子，窗下很多椅子散落在棕榈树和柱子中。旅馆对面是斯塔克公司的纺织品商场，建筑规模不小，用白砖砌成的四层楼，长约一百英尺。此外，还有别的商场，一家旅馆，一家电影院和几家汽车样品间。
他向前走，突然发现离开了市区，走进了住宅区，这里马路宽阔，两边有树。这里每一座房子都很大，且有草坪，气派华贵。他发现，这条街道确实了不起。虽然只不过是一座小城的住宅区，却绝对是富贵雍容。神气的铁栅栏、花径、灌木丛，还有名贵的汽车。附近有一些商店与市区离得最近，商店里陈列着豪华的奢侈品。
伯父住在哪儿?他的房子是不是比这些更大，更豪华?
他想到该马上回去，到伯父那儿报到了。他得先找到那家工厂。大概在河那边吧，他得过去看看。他该说些什么呢?怎么说呢?伯父会让他干什么呢?那个堂兄弟吉尔伯特怎么样呢?他对自己会有什么想法呢?他沿中央路走回火车站，不久便到了那所工厂的门口。这座建筑用红砖砌成，大约一千英尺长，六层楼，四周都是窗户。克莱德后来了解到，工厂里的老建筑通过几座桥与新建筑连接到一起。沿河建的两处房子与河岸平行。他还注意到，每隔一百英尺便有一处大门，由一位穿制服的工人看守。一、二、三号门上标着“只准工人通行”，四号门上写着“办公室”三个字，五、六号门可能是装卸货物用的大门。
克莱德走进了办公室。他走过两道自动门，到了一位接电话的女人面前。她坐在栏杆之后的电话桌旁，栏杆上有一道小门，由那里通往总办公室，她守着这道门。此人矮胖，貌不出众，三十来岁年纪。
“您有什么事吗?”她问克莱德。
“我找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
“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是他堂兄弟，我叫克莱德?格里菲思，他会见我的!”
他给她看了那封信，她那眼神立即变得温和，乃至敬仰起来。看来倒不是因为他说的这件事，而是因为他的相貌深深地打动了她。她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下。
“让我帮你问一下。”她彬彬有礼地回答，一面接通了吉尔伯特办公室里的电话，回话说吉尔很忙，不能接待。她说：“是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吉尔伯特的堂兄弟，他带了一封塞缪尔先生的亲笔书信。”接着他对克莱德说：“请坐，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一会儿可能会见你，他现在正忙着呢。”
克莱德感到别人对他有一种他从来没有领受过的异常的客气。他竟是这样的人家的亲侄子!工厂这么大，六层楼高，刚才在河对岸走时望见许多房间里，女人们正在紧张地劳动，他激动万分。这所建筑的高高的红墙，表明了其主人的无懈可击的巨大成就。
这间接待室四周为白灰墙。里面一扇门上写着几个字：“格里菲思衣领衬衫公司，总经理：塞缪尔?格里菲思，秘书：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克莱德不知道里边是什么样子，吉尔伯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在这儿默想着，那女人突然转头对他说：“现在你可以进去了。吉尔伯特的办公室在这层楼最里面，靠河的那间。你可以问里边的职员，他们会指给你。”
她身子动了动，像要帮他开门一样。他赶忙抢过去，说：“不用了，谢谢您。”一面推开玻璃门，望着这间有百十个工人的大厂房。工人大多为青年男女，大家都在努力地劳动，眼睛上戴着太阳罩，穿着羊驼毛的短工作服，衬衫上戴着套袖。女孩子们大多穿着讨人喜欢的花格子衣服，或工作罩衫。房间由白圆柱子支撑着，中间没有隔断。四周便是办公室，写着公司一些小职员的名字：斯密里先生，拉区先生，考特波先生，伯克先生。
接线女人说吉尔的办公室在最后一间，克莱德便径直朝那里走去。一扇半开着的门上写着“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秘书”。他踌躇了一会儿，轻轻敲了敲门。一个尖细的声音说：“进来。”他走进去，看见一个年轻人，个子比他小，年纪大一些，理所当然要比他精明十倍。这正是克莱德向往的那种人：有经验，有才能，懂管理，有威信。克莱德看到，他穿着一件漂亮的灰色衣服，颜色淡一些的头发朝后梳得油光可鉴，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明亮逼人。他戴一副办公用的明角眼镜，他的眼睛迅速地打量了克莱德一番，从鞋一直到手中的帽子。
“你是我的堂弟?”克莱德走过来时，他冷冷地问，嘴角上带着勉强的微笑。
“是啊。”克莱德说。他受了这样的接待，心慌起来。他立刻觉得，决不能像敬重伯父那样敬重这个堂兄。这家大厂子的建立，全凭了伯父超越常人的才能，而他算什么呢?至多不过是这个企业的继承人罢了，他有什么了不起?他正在摆架子。其实，要不是他父亲，哪轮得到他这么做?
可话又说回来，他希望在这儿得到帮助，是有求于人，不论别人怎样帮助他，都应十分感激才对。因此他努力做出一副笑脸。但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却认定他非常傲慢，不就是一个堂兄弟嘛，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是来求我们，怎能这样?
但父亲既已同意，他便也装作笑脸，心里面盘算着对策。一面说：“我猜你今天就会来的，路上怎样?”
“啊，还不错。”克莱德惴惴地回答。
“你想学衣领制作这一行，是吧?”
“我想学个行业，以求更大的发展机会，有点前途。”克莱德说得尽量和气。
“我父亲把在芝加哥跟你谈话的事告诉我了。据我看来，你似乎没有任何方面的实际经验。你不懂如何管帐，是不是?”
“是，我不懂。”克莱德非常遗憾地回答道。
“你也不会速记这一类东西吧?”
“不会，我不会，先生。”
克莱德在说话过程中对自己在一切方面都缺乏训练感到痛心疾首。吉尔伯特?格里菲思望着他，好像在说，按我们公司的要求，你一无所用。
“对你来说，最好是，”他继续说，但实际上这件事该怎么做父亲早就明确交待过了，“先到落水间去锻炼一下，我们这一行的制作就从那里开始，你应该从头学一下。等以后我们知道你在下面干得怎么样，就会知道该怎么安排你了。可惜，你要是在办公室干过一两天，我们可能就考虑是否留你在这儿了?”(克莱德听了这句话，脸色沉下来，这使得吉尔伯特感到得意)“不过，不管你以后干什么，先学学这些实际的工作倒也有好处。”他这么说倒不是为了安慰克莱德，而只是就事论事。他见克莱德没出声，就继续说：“我看，来这儿工作之前，还是先安顿下来。你还没有租定房间，是吧?”
“没有，我中午搭车来的。”克莱德回答说，“我身上有点儿脏，因此就找了一家旅馆洗干净。我想过一会儿去找住处。”
“你不用自己去找了，我待会叫管理员帮你联系。他对本市的情况比你熟悉一些。”他想克莱德毕竟是他堂弟，住的地方太随便了显得不好。另一方面，他也担心克莱德会误以为他家里对他的住处特别关心似的。他最后决定设法给克来德安排好，好让包括父亲和家人在内的任何人都不会看重他。
他按了一下桌上的一个电钮。一个穿着蓝格衣服的姑娘走进来。
“去请惠根先生来。”
不一会，一个中等个头的彪形大汉走进来。他的精神显得过分紧张。他四十岁左右，向四处张望着看出了什么事。
“惠根，”年轻的格里菲思说，“这位是克莱德?格里菲思，我的堂弟。你记得我给你说起过他吧!”
“是的，先生。”
“你带他到落水间去，他刚分到那儿。你负责教他怎么做。还有，你让勃莱雷太太帮他找一间房。”(这一切安排，吉尔伯特和惠根在一周前就已经商定了，现在听来却像是他刚想出来的点子一样。)“还有，把他的名字交给考勤员，从明天早上开始，明白吗?”
“是，先生。”惠根深深鞠了一躬，“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了，就这些。”吉尔伯特说，“你跟惠根一起去，格里菲思先生，他会告诉你应该怎样做。”
惠根转过身去，“跟我来，格里菲思先生。”克莱德注意到他说话很客气，他跟在惠根身后。吉尔伯特立即抖起精神回头办公，一面摇头晃脑。他这时已认定克莱德的智力也许只是一位普通服务员的水平，要不他怎么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真不知道他想在这儿干点儿什么。他想，他以为他可以从这儿得到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