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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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二章2

尼古拉来访后的第四天,母亲就搬到城里去了。当马车载着她的两只箱子驶出镇子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忽然意识到,她就要永远离开此地了。在这里,她度过了一生中黑暗而且沉痛的一段时光,开始了充满着痛苦和欢乐的飞快流逝着的新生活。

在这块被煤烟熏黑的土地上,工厂像一只棕红色的大蝴蝶趴在那里,一根根高大的烟囱直插云端。工人们居住的平房紧挨着工厂,一排排低矮的灰色木屋拥挤在沼泽地边上,昏暗的小窗户寒酸地互相张望着。教堂和工厂一样,也是棕红色的,它们高高地耸立在这些小屋之上,只是教堂的钟楼比工厂的烟囱矮一些。母亲叹了口气,解开了紧箍着喉咙的衣领。

“驾!”马车夫不时挥缰催马,一边低声喊叫着。这人是个罗圈腿,看不出多大岁数,脸上和头上长着稀疏的淡白色须发,眼睛的色泽也很平淡。他走在马车旁边,身子不时地摇晃着,看得出,不管马车往哪走,是向左还是向右,他都无所谓。

“驾!”马车夫无精打采地喊道,他穿一双粘满干泥巴的沉重的皮靴,可笑地拐着两条腿。母亲四下里看了看,旷野和她的内心一样空落……

那匹马吃力地走在被太阳晒热的厚厚的沙土上,不时沮丧地摇着头。沙土发出轻微的嚓嚓声。破旧的马车好久没有上油,一路上吱吱呀呀地响着,这声响随着飞扬的尘土消失在马车后面……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住在城边一条偏僻的街上。他的住所是一座绿色的小厢房,厢房紧挨着一座年久失修的黑黝黝的二层楼房。厢房前面是一座草木茂盛的小花园。花园里长着丁香树、槐树和细小的白杨树,树木的枝叶朝住所的三个窗户亲切地窥探着。房里安静整洁,树荫在地板上无声地摇晃着。绘出各种花纹图案。靠墙摆着几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墙上挂着一些神色严厉的人物画像。

“您住在这间屋子好吗?”尼古拉把她领进一个小房间,这间屋子一扇窗子对着花园,另一扇对着长满杂草的后院。房间的四面墙根上也摆着书橱和书架。

“最好让我住厨房里!”母亲说,“厨房里既亮堂,又干净……”

她觉得,尼古拉似乎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他有些难为情,颇为不安地劝了她一番。母亲同意后,他立刻高兴起来。

这三个房间的气氛也与别处不同,令人惬意。不过说话时你会不自觉地压低嗓门,以免妨碍墙上那些神情专注的人物安静的沉思。

“这花该浇水了!”母亲摸摸窗台上花盆里的泥土,对尼古拉说。

“是啊,是啊!”尼古拉羞涩地说,“我爱花,但没时间养……”

母亲仔细观察这位房东,发现尼古拉在自己家里举止也小心翼翼,对周围一切都很陌生、疏远。他要看什么东西,总是把脸凑上去,然后抬起右手,用细小的手指扶正眼镜,微眯双眼,带着疑问的神色,默默地盯着他要看的东西。有时他把东西拿起来,放在眼前,仔细观看,仿佛他跟母亲一样,也是初次走进这个房间,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极不习惯。瞧着他这副模样,母亲也就打消了自己的局促不安,放心地在这间屋子里住下来。她跟在尼古拉身后,留心各种东西摆放的位置,询问他的起居时间。尼古拉答话时总是略带歉意,仿佛他知道自己一切都做得不得体,可又毫无办法。

浇过花后,她又把钢琴上散乱的乐谱摆放整齐,然后看茶炉,对尼古拉说:

“该擦洗了……”

尼古拉伸出手指在乌黑的茶炉上抹了一下,又把手指放在鼻尖跟前仔细瞧瞧。母亲和蔼地笑了。

躺下睡觉时,她又回想了这天见到的一切,不禁暗暗吃惊。她从枕头上稍稍抬起头,四下里望了望。有生以来头一回住在别人家里,她并没感到拘束。想到尼古拉,她很想多关心他,把家里的一切尽量料理得好些,让他享受生活的温暖和亲切。尼古拉的拘谨和那副可笑的笨样引起她的同情,他对日常生活的茫然无知,以及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的聪明和幼稚,都使她大为感动。后来她的思绪又转到儿子身上,于是五一那天的情景又展现在她眼前。那是个充满着新的声音,受到新思想鼓舞的日子。那天遭受的痛苦也和那个日子一样,不同寻常。这种痛苦不像往常一样,挨一闷拳头昏眼花栽倒在地,而是有如乱箭穿心,在心中激起无言的愤怒,使人挺直弯曲的脊背。

“普天下的孩子们行动起来。”母亲想。这时她仔细聆听这陌生的城市里夜间发出的各种声响:喧闹声从远方传来,显得疲惫无力,懒洋洋的,伴着花园里簌簌的落叶声飘进敞开的窗子,然后悄悄地消失在房间里。

次日早晨,她擦洗好茶炉,烧好茶水,又准备好餐具,没弄出一点声响,然后就坐在厨房里,等候尼古拉醒来。直到传来尼古拉的咳嗽声,紧接着尼古拉走了进来,一手拿着眼镜,另一只手捂着喉咙。母亲回答了他的问候,就把茶炉端进房间。尼古拉开始刷牙,溅得满地是水,肥皂和牙刷都掉在了地上,他哼哧了几下鼻子,对自己表示不满。

喝早茶时,尼古拉对她说:

“我近来在地方自治局找了份工作,说来可悲得很,就是观察我们的农民怎样破产……”

言及此,他内疚地笑了笑,又说:

“农民们饿得虚弱不堪,早早地就死了。孩子们生下来就营养不良,像秋后的苍蝇似的,很快也就死了。这些情况我们全知道,对发生这些不幸的原因也很清楚。我们的工作就是研究这些原因,凭这个领薪水。可弄清了原因又如何,老实说,毫无结果……”

“您原来是干什么的,是大学生?”母亲问道。

“不,我是教师。我父亲是维亚特卡城一家工厂的厂主,我却当了教师。但是,在乡下我向农民们散发禁书,就为这事,我被抓去坐了牢。出狱后在一家书店当店员,可因为办事马虎,再度入狱。后来被流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在那里,我又多次得罪省长,又被流放到白海岸边的一个小村庄,在那住了五年。”

房间里很亮堂,充满了阳光。尼古拉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语气很安详。类似的经历母亲听到不少,但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讲述自己的遭遇时总是这么平静。在他们看来,这种事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今天姐姐要来看我!”尼古拉说。

“出嫁了吗?”

“是个寡妇。丈夫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又从那里逃回来,两年前得肺病死在国外……”

“她比您大几岁?”

“大我六岁。有很多事情是她帮我做的。她的钢琴弹得很好,您可以听一听!这是她的钢琴……这里的东西多半是她的。我只有这些书……”

“她住在哪里?”

“她哪都能住!”尼古拉笑着说,“哪里需要勇敢的人,她就到哪去。”

“也是做这种事?”母亲又问。

“当然!”他说。

他很快就上班去了。母亲还在想着“这种事”。许多人都在做这种事,他们日复一日地顽强工作着,沉着冷静。她感到,与他们相比,自己是何等的渺小。

快到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位穿黑衣的太太,这位太太高个子,很苗条。母亲开门让她进来,她把一只黄色的小皮箱扔在地板上,连忙握住弗拉索娃的手问道:

“您就是巴维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妈妈,对吗?”

“是的。”母亲见她穿着华贵的衣服,不好意思地答道。

“我想像您就是这个样子!弟弟在信中提起过,说您要搬到这儿来住。”太太说着在镜子跟前摘下帽子,“我同您儿子巴维尔是老朋友了,他常谈起您。”

她说话很慢,嗓子有些嘶哑,但她的举止却很敏捷。她的眼睛是灰色的,眼很大,常带着笑意,显得年轻开朗,但她的眼角旁已有许多细小的皱纹,耳朵上方露出一绺绺白色的鬓发。

“我想吃点东西!”她说,“最好喝一杯咖啡……”

“我这就去煮!”母亲说罢从橱柜里取出咖啡壶,然后低声说:

“巴沙向您提到过我?”

“常提到您……”

她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皮烟盒,点着一支烟,踱着步问道:

“您常为他担惊受怕吧?”

望着咖啡壶下酒精灯颤动着蓝莹莹的火苗,母亲轻轻地笑着。在这位太太面前,她由衷地感到高兴,起初那种拘束感马上消失了。

“这孩子常谈到我,真是我的好儿子!”母亲想,于是她也慢条斯理地说:“当然,是担惊受怕,以前更叫人担心呢。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他还有不少伙伴……”

说到这里,她望着太太的脸问:

“您叫什么名字?”

“索菲娅!”太太回答。

母亲敏锐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着。她发现这个女人有一种豪放的气概,显得过于泼辣,还有点毛躁。

索菲娅匆匆地呷着咖啡,满怀信心地说:

“主要的是不能让他们在监狱里关得太久,要让他们争取早些判决!只要把他们判了流放,我们马上就设法让您儿子从流放地逃回来。这里离不开他。”

母亲疑惑地望了望索菲娅。索菲娅东张西望,看看把烟蒂扔在什么地方,最后把它插进花盆里的泥土里。

“这样花会死掉的。”母亲随口说。

“请原谅!”索菲娅说,“尼古拉也总提醒我!”她说着从花盆里拔出烟蒂,从窗口扔了出去。

母亲不安地望了望她的脸,抱歉地说:

“真对不起!我就这么一说,没过脑子,我怎么敢教训你呢?”

“我这么邋遢,为什么不能教训呢?”索菲娅耸耸肩说,“咖啡煮好了吗?谢谢!为什么只摆一只杯子?您不喝?”

索菲娅忽然抱住母亲的肩膀,把她拉过来,望着她的眼睛,吃惊地问:

“难道您不好意思?”

母亲笑着说:

“刚才为烟头的事,我已说过您了,您现在还说我不好意思!”

接着,母亲并不掩饰自己的惊奇,用探问的口气说:

“昨天来到您家,就像回到家里似的,一点也不怕生,想说啥就说啥……”

“这就对啦!”索菲娅高声说。

“我有些晕头转向了,跟过去相比,我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母亲接着说下去,“过去不敢跟人说心里话,总要绕半天弯子,最后才把心里话说出来。现在可痛快了,直来直去,过去连想也不敢想的,现在随口就说出来……”

索菲娅又点着一支烟,不再说话,那双灰眼睛亲切地望着母亲的脸。

“您说设法让他逃出来?可是一个逃跑的犯人,在这里怎么居住呢?”母亲对这个问题很担心。

“这好办!”索菲娅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可以居住,这里逃亡的人有几十个呢……我刚接待过一个人,把他送走了,是个很有价值的人。判了五年流放,而他只在流放地呆了三个半月……”

母亲注视了她一眼,然后笑了笑,摇摇头小声说:

“不,您知道,五一节这一天就把我折磨坏了!我心里很不舒服,就好像同时走在两条路上,一会儿觉得心里什么都明白,可一会儿又糊涂了,好像一下子掉进云雾里。现在我看到,像您这样的尊贵的太太也在做这种事……您认识巴沙,又那么看重他,真该谢谢你……”

“哎,应该感谢您才是!”索菲娅笑了。

“我算什么?我也没有教他做这些事!”母亲叹了口气说。

索菲娅把烟蒂放在自己的茶碟里,把头一甩,一缕缕浓密的金发披散在她肩后,他对母亲说:“好了,我该脱掉这身华贵的衣服了……”

说到这里她就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