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6 (1)
身材高大的县警察局长向人群中走了过来。这人长着一张圆圆的脸，头上歪戴着帽子，两撇胡子一撇上翘，另一撇下垂，再加上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因此那张脸显得嘴歪眼斜，奇丑无比。他左手握军刀，右手在空中挥舞着。人们听见他那沉重而又坚定的脚步声，于是慌忙闪开，给他让路，喧哗声平息下来，好像潜入地下去了。大家都沉着脸，露出受压制的无奈。母亲感到自己的额头在颤抖，两眼也热辣辣的。这时她又想挤到人群里去，于是拼命向前探着身子，可忽然又吃了一惊，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警察局长在雷宾面前停下脚步，两眼打量着他，问道：“为什么不把手绑起来?乡警!把他绑起来!”
他的嗓音很高，叫得很响，但却很单调。
“本来绑着的，群众帮他解开了!”一位乡警回答道。
“什么?群众?什么样的群众?”
警察局长看了看站在他前面的半圆形的人群，又用同样单调的声音问道：
“这些群众是谁呢?”
他用右手揪了揪一个农民的大胡子。
“快滚，狗东西!……要不然我就给你们点厉害看看!”
他说话声音很平静，无论是语气还是脸色都没流露出愤怒。他习惯地不慌不忙地挥动长长的胳膊，在人们身上抽着。人们低下头，背过脸向后退去。
“喂，你们怎么搞的?”他转身对乡警们说，“快把他绑起来!”
他骂了几句，又看了看雷宾，高声说：
“你，快把手背过去!”
“我不想让他们绑我的手!”雷宾说，“我不打算逃跑，也不打人，何必绑我呢?”
“你说什么?”警察局长向他逼近一步，问道。
“不要再残害老百姓了，野兽!”雷宾提高嗓门对他说，“你们倒霉的日子快到了……”
警察局长呆呆地站在他面前，望着他的脸，气得胡子直发抖。然后他后退一步，尖着嗓子惊叫道：
“啊，啊，狗娘养的，你说什么?”
说到这里，他冷不丁地在雷宾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拳头消灭不了真理!”雷宾向他冲过去，高声喊道，“你无权打我，你这个癞皮狗!”
“我无权?我?”警察局长拉长声音喊道。
接着他又挥拳朝雷宾头部打来。雷宾往下一蹲，躲过拳头。警察局长身子摇晃一下，差点摔倒。人群中有人高声嘲笑他，这时雷宾愤怒地喊道：
“不准你再打我，听见没，魔鬼!”
警察局长四下里看了看，他发现人们沉着脸，黑压压的人群默默地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尼基塔!”警察局长向四下里看着，高声叫道，“喂，尼基塔!”
一个穿皮袄的矮矮的农民从人群中走出来，此人大脑袋，头发蓬乱，低着头走过来，两眼看着地面。
“尼基塔!”警察局长捻着胡子，不慌不忙地对他说，“抽他嘴巴，狠狠地抽!”
这农民朝前跨了一步，站在雷宾面前，抬起了头。雷宾的话语像鞭子似的抽打在他脸上：
“农民们，你们看看吧，野兽们是利用你们的手来残害你们自己!你们自己看一看，想一想吧!”
尼基塔慢慢举起手，有气无力地在雷宾头上拍打了一下。“你这狗娘养的，难道就这样打人吗?”警察局长尖叫道。
“哎，尼基塔!”人群中有人低声喊道，“别忘了，上帝在上啊!”
“你快打呀，听见没!”警察局长推着尼基塔的后脖梗，叫道。
尼基塔往旁边一闪，低下头，阴沉着脸：
“我再也不打人啦……”
“什么?”
警察局长的脸抽搐了一下，他跺了跺脚，大骂着朝雷宾扑去。他狠狠打了雷宾一拳，雷宾趔趄一下，扬起胳膊抵挡，可警察局长又打来一拳，把雷宾打倒在地，接着便咆哮着用两脚在雷宾胸部、腰部和头部乱踢。
人群骚动起来，他们发出带敌意的呼喊，并渐渐向警察局长逼近，警察局长见状，连忙后退一步，抽出了军刀。
“你们这是想造反啊?啊?……原来是这样?……”
他的嗓音哆嗦了一下，尖叫一声，接着就像被折断了似的嘶哑了。他本人也随之丧失了力量，缩着脑袋弓下身去，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四下张望着，小心地后退了几步，一边用脚探着身后的地面，哑着嗓子惊慌失措地喊道：
“好了!我这就走，把他给我带走，你们要干什么?该死的畜生，你们知不知道，他是政治犯，他反对沙皇，鼓吹造反，你们知道吗?可你们还保护他，啊?你们也想造反吗?好啊……”
母亲站在那儿不敢动弹，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她好像在做一场噩梦，感到浑身无力，思想麻木，心里只有恐惧和怜悯。她的头像一窝蜂似的嗡嗡叫。遭受了屈辱的人们抱怨着，凶狠地叫喊着，警察局长的声音颤抖着，还有些人在窃窃私语……
“要是他有罪，就审判他嘛!……”
“您饶了他吧，大人……”
“难道您完全不顾法律啦?真是……”
“怎么能这样?要是大家都动手打人，那不乱了套啦?……”
这时，人们分头行事，一些人围着警察局长，吵吵闹闹，试图说服他，另一些人为数不多，他们正围着被打伤的雷宾，沉着脸低声议论着。有几个人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乡警马上就走过来，又想把他绑起来。
“等一会儿，龟儿子!”大家冲乡警叫道。
雷宾擦去脸上和胡须上的泥污和血迹，四下里望了望，没有再说什么。他的目光从母亲脸上掠过，母亲哆嗦了一下，连忙向他探了探身子，还不由自主地向他招了招手，但是他已经转过身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又落到了母亲的脸上。这时她觉得雷宾又挺起了胸，昂起了头，那沾着血迹的面孔在抖动……
“他认出我了，他真认出我来了吗?”
她赶紧向他点点头，此时她有点伤心，既害怕又高兴，身子不停地打哆嗦。但是转瞬之间她发现蓝眼睛农民正站在他身边，也在留神看她。蓝眼睛农民的目光使她立即意识到，她的举止是很危险的……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他们会把我一起抓走的!”
那农民对雷宾不知说了些什么，雷宾立即摇摇头，声音有些颤抖，可却清楚有力地说：
“不要紧!在人世，像我这种人不止一位。真理，他们是消灭不了的!我走到哪儿，哪儿的人们就会永远记得我!哪怕他们毁掉了我们的家，那里再没有我们的朋友与同志……”
“他这话是讲给我听的!”母亲很快即明白了。
“可是总会有那么一天，雄鹰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民众会得到解放!”
有位女人提来一桶水，动手给雷宾洗脸，同时连连叹息，替雷宾鸣不平。她尖声的抱怨不时压倒雷宾的声音，母亲听不见雷宾在说什么，警察局长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伙农民，有人高声叫道：
“喂，给犯人派一辆大车!轮到谁出公差了?”
紧跟着，警察局长又说话了，听见他的声音有些恼火：
“我可以打你，你就不可以打我。你不可以打我，也不敢打我，蠢货!”
“好啊!那你是谁——是上帝?”雷宾叫道。
农民们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压倒了雷宾的声音。
“大叔，不要跟他争了!他是长官!……”
“大人，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人不太正常……”
“你不要多嘴，怪人!”
“现在就把你押到城里去……”
“城里人更懂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