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8
人们开始注意位于镇子尽头的这座小房屋，有几十双眼睛狐疑地在张望这小屋。各种流言蜚语长了翅膀一样满天乱飞，一时间人心惶惶。一些人受到恐吓，企图揭开坐落在陡坡上的这座小屋里的秘密。每天夜幕降临之后，就有人向屋内窥视，甚至敲打窗户，随后赶紧溜走。
有一天，酒馆老板贝恭佐夫在街上拦住了弗拉索娃。这老板是个仪表端庄的老头，皮肉松弛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丝巾，穿着一件很厚的青色绒背心。油光发亮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因此有个“甲骨眼”的绰号。
他叫住弗拉索娃，开口啰嗦那令人讨厌的废话，连口气也不喘。他说：“佩拉格娅?尼洛夫娜，您过得怎么样?您儿子还好吧?什么时候娶亲呢?小伙子健康结实，该成家了。男人成了家，不论是灵魂还是肉体都是有益的，就像把蘑菇放在醋里——坏不了。我要是您呀，早给他娶一房媳妇儿了。如今这年头就得对儿女严加管教。有些人现在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思想乱七八糟，言行更是让人不能忍受。年轻人不去教堂，不敢在大庭广众前露面，却秘密聚会，躲在某个角落里窃窃私语。为什么要躲着别人呢?不敢当着人们的面说的话究竟是什么话呢?秘密!隐秘的事情就到我们神圣庄严的教堂里去向上帝讲嘛!躲在阴暗角落里嘀嘀咕咕有什么用呢?叫我看来是精神失常!祝您健康!”
他过分做作地弯起胳膊摘下帽子，手臂在空中挥了挥，便走了。母亲看着他那瘦小的背影，心中莫名其妙。
还有一次，母亲买菜时碰见邻居玛丽亚?科尔苏诺娃，她是铁匠的寡妇，在工厂门口卖小吃维持生计。她对母亲说：“佩拉格娅，你可要小心你的儿子呀!”
“怎么啦?”母亲问。
“有人风言风语，”玛丽亚神秘兮兮地说，“真是吓死人啦!我听他们说你儿子在聚众结匪组成鞭身教，也许是别的什么教派，不过像鞭身教徒那样，用鞭子互相抽打……”
“别说了，玛丽亚，这没有的事。这是在造谣!”
“不是揭短的人造谣，而是护短的人造谣!”玛丽亚说。
当母亲把这些话告诉儿子时，巴维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耸耸肩，霍霍尔却笑了起来。
“姑娘也在生你们的气，”母亲说，“在她们看来，能嫁你们这样的小伙子是令人羡慕的，你们能吃苦耐劳，又不喝酒，可你们却连姑娘们理都不理!她们说，城里的风流小姐常来找你们……”
“这也难怪她们!”巴维尔愤怒地皱着眉头说。
“生长在沼泽地里，难免不染上臭气味!”霍霍尔叹口气道，“阿姨，您去劝劝这帮傻丫头，讲讲出嫁是怎么一回事儿，叫她们不要急于嫁人，免得被丈夫打断骨头……”
“唉，我的天哪!”母亲说，“她们知道嫁人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她们心里明白，可是不嫁人她们又能做什么呢?”
“她们现在不明白，等真正明白了，就好了。”巴维尔说。
母亲望了望他那严肃的表情。
“你们去教导她们吧!最好能带几个比较聪明的回来……”
“这不好!”巴维尔冷漠地说。
“要不要试一试?”霍霍尔问道。
巴维尔沉默了一会儿，道：“先一起散步，然后一些人便结婚。如此而已。”
母亲在沉思。儿子像苦行僧一样严肃、冷淡，使母亲对他不放心。她发现甚至比他大的比如霍霍尔也都听他的话，但又觉得是大家出于害怕他的缘故，没有人喜欢他那种冷漠无情的表情。
一天夜里，母亲已躺下准备睡了，巴维尔和霍霍尔还在看书。这时，薄薄的板壁后传来他俩的窃窃私语。
“你知道吗，我喜欢娜塔莎!”霍霍尔低声对巴维尔说。
“我知道!”巴维尔停了一会儿才回答。
母亲猜霍霍尔已慢慢站起来了，开始踱步，赤着脚在地板上蹭着，吹的口哨是一支忧郁的曲子。一会儿又低声说：“她本人知道吗?”
巴维尔沉默着。
“你以为呢?”霍霍尔又压低声音说。
“她发觉了，”巴维尔答道，“所以她不会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了……”
霍霍尔还在踱步，脚步很沉重，又吹起那口哨。他又问道：“我要是向她说明……”
“说什么?”
“就说我……”霍霍尔说。
“那又何必呢。”巴维尔不让他说完。
霍霍尔忽然停下脚步，在笑。
“我认为你应该明白，如果爱一个姑娘，就应该告诉她，否则会毫无结果!”
巴维尔忽然啪的一声合上书，说：“你想得到什么结果呢?”
两人沉默了许久都未发言。“啊?”霍霍尔打破寂寞。
“你到底要什么结果，这一点你要心中有数，安德烈，”巴维尔说，“就算她也爱你，不过这一点我不敢肯定，就算这是真的，就算你俩结了婚。多么有趣!一个知识分子嫁给一个工人。等有了孩子，你得一个人去工作赚钱，得养家糊口，为了一块面包，为了你的孩子，为了你们的住房去奔波。你们再也没有心思去考虑自己的事业，去实现理想。结果是什么?结果是你俩都完了!”
房间里静极了。过了一会儿，巴维尔的话语温和了许多。“你最好是别再去想这件事了，也不要去打扰她……”
房屋里静悄悄的。能听见极有规律的钟摆摆动的声音。
霍霍尔说：“人心难道就是这样吗?半个在爱着，半个在恨着。”
又听见书页的翻动声了，大概巴维尔又开始看书了，母亲这样想。她很可怜霍霍尔，更可怜自己的儿子。只要想到自己的儿子，心里便呼唤着：“可爱的孩子……”
这时霍霍尔忽然说：“难道就这样埋藏在心底，不对她说?”
“这样更纯洁。”巴维尔说。
“那就这样吧!”过了一会儿，霍霍尔又忧郁起来：“巴沙，等你自己遇上这种事，就会知道这有多痛苦了……”
“我现在已经很痛苦了……”
寒风沙沙作响。时光在飞逝。
“不要取笑我。”霍霍尔说。
母亲的脸埋在枕头里，枕头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早晨，母亲见到霍霍尔，似乎比平时矮了许多，但更可爱。不过儿子没有什么变化，身子还是那样瘦，那么笔直，还保持着沉默的习惯。平时母亲爱称呼霍霍尔的名字和父名，今天却叫起小名来了：“安德留沙，你该去修修皮鞋啦，否则你的脚会冻坏的。”
“等领到了钱，买双新的。”他说，并把胳膊放在母亲肩上，问道：“大概您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只是我长得丑，您不愿告诉人家吧?”
母亲默默地看着他，拍着他的胳膊，想好好安慰他，但是怜悯之心涌上心头，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