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个莫希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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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 (1)

第十一章 (1)

要是我饶过了他,让我们的民族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

——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三场。)

马古亚选来用作临时休息的陡峭险峻的小山,颇像一座人工堆成的金字塔形的土丘,这在美洲的溪谷中是十分常见的。只是我们现在说的这一座更高更陡;它的顶部和平常的一样平坦;但此山的其中一侧却特别险峻。作为一个临时的休息之地,这儿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越之处,只不过它的高度和地形更易于防守而已,而且,要对它发动突然袭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海沃德已不再指望会有救兵来到这里了,因为时间和距离已使救援变得不可能,他也就无心再去观察这儿的细微特别之处,而是将心思用在安慰和鼓励两位弱女子身上。两匹纳拉干塞特马在山顶上稀疏的树木和灌木间啃着枝叶,海沃德他们携带的干粮也摊开在一株浓密的山毛树荫下,这株山毛榉繁茂的枝叶像一把巨大的伞遮盖在他们的头顶。

尽管他们一直在匆匆地赶路,其中的一个印第安人还是抓住了机会射死了一只离群的幼鹿,他剔尽骨头,将好肉搭在肩上,不辞辛苦地一直背到现在的休息地。不用任何烹调技术的加工,他便立刻和同伴们大吃大嚼起来。只有马古亚一人远远地坐在一边,没有参加这令人作呕的会餐,很显然,他正在想着心事。

在饥饿的时候,有了食物居然忍着不吃,对一个印第安人来说,这是很引人注目的,这件事终于引起了海沃德的注意。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休伦人正在仔细考虑一个最妥善的办法来避开他同伙的注意和警惕。海沃德觉得应该给他一些暗示以帮助他实施他的计划,同时加强对他的诱惑力,于是他离开那株山毛榉,装作漫不经心、随便走一走的样子,来到了精狐狸坐着的地方。

“难道马古亚面对太阳走了这么久,还没有避开加拿大人(此处指法国人及其军队)的危险吗?”海沃德问,似乎他们俩之间早就没有了原先的戒心,“威廉享利堡的首领要是能提前一个晚上见到他的女儿们,他一定会更加高兴的,要是再过一夜才能见到,说不定他的心肠由于不能及时见到女儿们而变硬,那么他在付酬金方面就不会像原来那样大方了,对不对呀?”

“难道白人们爱他们的孩子,早上会比晚上少爱一些么?”印第安人冷冷地问。

“当然不是,”海沃德恐怕说漏了嘴,便急忙纠正道,“白人可能,或确实常常忘记自己祖先长眠的地方;有时也会想不起他应该爱的和答应要爱的人;但是他对自己孩子的爱,是永远也不会消失,永远不会忘记的。”

“难道那个白头发首领的心肠会那么好,心里总是惦念着他的老婆给他生的孩子么?他对他的战士可是铁石心肠,难道他的眼睛是石头生成的么?”

“对那些懒散捣蛋的人,他是十分严厉的,但对那些严守纪律、立有战功的战士,他却是一位公正仁慈的首领。我见过许多溺爱子女、温柔体贴的父母,但从未见过对孩子有他那样心慈的父亲。马古亚,你见到的这位老人是他在战士面前的时候,而我见到他是他谈起这对在你手中掌握着的女儿的时候,那时,他的双眼可是泪汪汪的!”

海沃德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那个一直专心地听着的印第安人黝黑的脸上泛起了一种异样的表情,而海沃德又一时摸不透他的这种表情到底意味着什么。起初,当他听到这种父女感情时,他认为这种感情是他注定要得到那笔奖金的保证,因此他似乎觉得那笔奖金已变成了现实,马上就垂手可得;可是,随着邓肯谈话的继续,他那得意的表情却变得异常地凶狠和恶毒起来,以致于不能不使人想到,这是出于某种比贪婪更为邪恶的欲望。

“去吧,”这个休伦人又立刻抑制住了刚才那种令人吃惊的表情,脸色平静得像死人一般地说道,“去告诉那个黑发姑娘,就说,‘马古亚有话要说,’她的父亲会永远记住他的孩子答应的事。”

邓肯认为马古亚这番话的意思,无非就是想多一个人来作保证,保证答应过给他的奖励不会落空,于是便极不情愿地缓步走到姐妹俩正在休息的地方,将谈话的大致意思告诉了科拉。

“你一定明白印第安人想要的是什么,”他在领她到马古亚那儿去时,最后这样说道,“不管什么,火药也好,毛毯也好,他要多少,就答应给他多少。然而,像他这样的人,最喜欢的是烈酒。要是你能以个人名义,再答应给他一些别的好处,也未尝不可,关于这一点,我相信你完全懂得怎样把握好分寸。记住,科拉,就连你的生命,甚至艾丽斯的生命,在某种程度上得靠着你的智慧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了。”

“海沃德,还有你的生命!”

“我的生命微不足道,它早已卖给了国王,任何一个敌人,只要他有这个能力,都可以把我当作战利品抓起来去领赏。我并没有父亲在期盼着与我团聚,也没有多少朋友会痛惜我不幸的命运,这是由于我年轻,对荣誉贪得无厌而引起的。嘘!别出声!我们已到了印第安人的眼前。马古亚,你想与她谈话的那位女士,现在来了。”

印第安人慢慢地从他坐着的地方站了起来,他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约摸有一分钟。然后他一边挥手示意海沃德离开,一边冷冷地说:“当休伦男子与女人讲话时,他部落里的人是回避不听的。”

邓肯仍在那里徘徊着,似乎不愿照马古亚说的去做,科拉却镇静地一笑,说:“你听见了吧,海沃德,至少,从谈话内容的微妙来考虑,你也应该离开。到艾丽斯那儿去吧,好好安慰她,告诉她我们又有了新的希望。”

她一直等到海沃德离开,然后才转过身来,用女性特有的威严声调和姿势,对马古亚说:“精狐狸要和芒罗的女儿说些什么呢?”

“听着,”那印第安人说着就用手紧紧地抓住了科拉的胳膊,好像是要她集中最大的注意力来听他的讲话似的,对于这一非礼行为,科拉坚决地然而却极有分寸地予以拒绝,她把手臂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在大湖区的休伦红人中,马古亚生来就是一个酋长和战士;在他首次见到白脸孔前,他曾看到过二十个夏天的太阳把二十个冬天的白雪化成流水流进了小河;那时,他是多么幸福和快乐!后来,那些法国人来到了加拿大,闯进了森林,教会他喝烈酒,结果他变成了一个无赖。休伦人像追逐一只将要被猎取的野牛一样,将他撵出了他祖祖辈辈居住的丛林。他逃到湖岸边,顺着湖口来到了‘大炮之城’(指当时属法国人的路易斯堡)。在那里,他以捕鱼打猎为生,直到后来人们又把他赶入森林,落入了他敌人的手中就这样,一个酋长,一个天生的休伦人,最终不得不当莫霍克族人的一名战士!"

!这样的事我以前曾听说过。”科拉说,她注意到他停住了话头,为的是要强压住由于回忆起以往所受到的伤害而引起的冲天怒火。

“精狐狸的脑袋不是石头做的,难道这一点也成了他的过错么?是谁给他喝的烈酒?是谁把他变成了一个恶棍?是白脸孔们,是皮肤的颜色和你一样的人。”

“难道那些不顾及他人、厚颜无耻的人,由于肤色像我,我就应对他们的存在负责么?”科拉冷静地责问那个十分激动的土人。

“不,马古亚是条汉子,并不是个傻瓜;像你们这样的人是决不会张嘴去喝烈酒的:天神早把智慧给了你们了!”

“那么,对你的不幸,且不说对你的错误,我应该做点什么,或是说点什么呢?”

“听着,”印第安人又恢复了原先急切的神态,重复道,“当英国人和法国人刀兵相见的时候,精狐狸就加入了莫霍克人的阵营,来反对他自己的部族。白脸孔们将红皮肤们从他们打猎的地方赶了出来,可现在,他们打仗的时候,白人却又来发号施令。驻守在霍里肯湖区的老首领,你的父亲,便是我们战斗队伍的大头领。他命令莫霍克人做这做那,简直是随心所欲。他立下一条规矩,要是一个印第安人喝了烈酒,走进他的战士的帐篷,那就是不可饶恕的。马古亚傻乎乎地喝了,这种烈酒把他带进了芒罗的木屋。那白老头是怎么对待他的?还是让他的女儿来说吧。”

“他没有忘记自己订下的规矩,公正地处罚了那个违反军规的人。”姑娘毫不畏惧地说。

“公正!”印第安人重复道,同时用天底下最恶毒的目光斜视着她那刚毅不屈的脸色,“自己作了恶,过后反而为此惩罚别人,这公正么?马古亚当时已醉得身不由己,他当时的言语举止失了态,完全是烈酒在作怪!但芒罗就是不相信。于是这个休伦族的酋长当着所有白面孔战士的面,被绑了起来,像条狗似的被人用鞭子抽打了一顿。”

科拉一直保持着沉默,因为她不知道怎样用一种适合印第安人理解的方式,替自己父亲这种轻率的严厉行为作出辩护。

“你看!”马古亚一把撕开随便遮着涂有花纹的胸脯的薄印花布,继续说,“这些是战刀和子弹留下的疤痕——是一个战士在他的同族人面前引以自豪的伤痕;可是那个白发老头却在一个休伦人酋长的背上留下了鞭痕,使得他不得不像个女人似的用白人的花布把它们遮盖起来。”

“我原先一直认为,”科拉继续说,“一个印第安人有很强的忍耐力,他的精神既不会感到,也不会知道肉体所受的痛苦。”

“当那些奇珀瓦人(北美印第安人中的一个大部落,居住在苏必利尔湖地区)把马古亚绑在树桩上,砍出这样的口子,”马古亚将手指按在一道深深的伤口上,说,“休伦人只是朝他们轻蔑地一笑,告诉他们,只有女人下手才会这么轻!那时他的精神高过云天!而当芒罗的鞭子落在他身上时,他同时觉得他的精神也落到了白桦树下。休伦人的心是永远不会迷醉的,它永远记着这一切!”

“但它的怒气是可以平息的。要是我的父亲曾不公正地对待过你,你也得当面让他知道一个印第安人怎样才能原谅他人所犯的过失,顺便把女儿还给他。你已听海沃德少校对你说了——”

马古亚摇摇头,不让她再重复他十分藐视的那些提议。

“那么你究竟要些什么呢?”科拉十分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接着说,她心里不得不相信过于自信而又慷慨的邓肯被这个狡猾的土人无情地欺骗了。

“休伦人所喜欢的是——以善报善,以恶报恶!”

“那么,你是想在芒罗无助的女儿们身上来报复他对你的伤害。为什么不更像一个男子汉那样,拿出一个战士的气概来,和他面对面地较量呢?”

“白面孔的胳膊太长,他们的战刀又太锋利!”印第安人恶毒地一笑,回答说,“精狐狸现在掌握着白发老头的灵魂,他为什么要闯到老头子战士们的枪林中去呢?”

“说说你的打算吧,马古亚,”科拉竭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十分平静地说,“你是要把我们这几个俘虏带到森林里去呢,还是有什么更邪恶的企图?难道就没有什么奖励、没有什么平息你创伤和使你的心肠变软的其它办法了吗?至少,你应该放掉我柔弱的妹妹,将你心中所有的怨恨,都撒在我一个人身上吧。用她的安全来换取你的财富,用一个人的牺牲来满足你的报复。同时失去两个女儿可能会把他老人家送进坟墓,那时,精狐狸到哪里去要赔偿呢?”

“听着,”印第安人又一次这样说,“要是这个黑发姑娘凭着她祖先的大神起誓,她说的并非谎话,那么那个淡蓝色眼睛的姑娘就可以回到霍里肯湖区去,将这儿所发生的一切告诉那个老家伙。”

“我必须得答应些什么呢?”科拉问,她依然以女性特有的尊严和泰然自若的神色,面对这个残忍的土人,仍保持着某种潜在的优势。

“当马古亚离开他的同族人时,他的老婆也给了另一个酋长啦;他现在已与休伦人重归于好,又要回到大湖岸边他本族的祖坟那儿去了。他要让这个英国头领的女儿和他一起去,并且永远住在他的棚屋里。”

这样一个家伙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当然使科拉感到十分厌恶,然而,她还是强忍着胸中强烈的厌恶之情,面无惧色,十分镇静地回答说:“马古亚与一个他自己不爱的妻子一道住在木屋里会能有什么样的欢乐呢?更何况她的种族和肤色与他的完全不相同!最好他还是拿芒罗的钱,再买些礼品去换取某个休伦姑娘的心吧。”

那印第安人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没有作答,然而他那对邪恶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科拉的脸,他那放肆的目光把科拉羞得垂下了双眼,她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目光是任何一个贞洁的女性所无法忍受的。正当科拉缩作一团,害怕听到他提出比刚才的要求还要可怕的当儿,马古亚用充满恶意的声调回答说:

“当这个休伦人背上的鞭痕疼得火辣辣的时候,他倒是知道到哪儿去找个女人替他分担痛苦。芒罗的女儿应该为他汲水、锄玉米、烤鹿肉。那个老家伙的身体可以睡在大炮旁,可是他的心得放在精狐狸的刀尖够得着的地方。”

“恶魔!你那奸诈的名字与你真是十分般配,”科拉出于对父亲的孝心,马上变得怒不可遏,义愤填膺,于是大声喝道。“只有魔鬼才能想出这样恶毒的报复手段。可是你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你最终将会发现,正是你现在掌握着的芒罗的那颗心,将粉碎你的恶毒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