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个莫希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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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 (1)

第二十四章 (1)

贤王说罢,君王们随即散会,唯领袖意志是从。

——蒲柏(《伊里亚特》第二卷。)

海沃德马上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人用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胳膊。这人是安卡斯,安卡斯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休伦人都是狗。胆小鬼的血吓不倒英雄好汉。现在‘白头发’和秦加茨固都很安全,隼眼的长枪也没有睡觉。走吧,安卡斯和你这个‘慷慨的人’现在是谁也不认识谁。就这样。”

海沃德很想再听他说几句,但安卡斯却轻轻地把他朝门口那边推去,并且严肃地说若是休伦人发现他们在此交谈,那就麻烦了。既然如此,海沃德只好很不情愿地慢慢走出去,混进乱哄哄的人群之中。空地上人影憧憧,即将熄灭的火堆发出暗淡的余光,借着这点光亮可以看到不少人在这里一声不响地走来走去;偶尔一道强光照进屋子,可以看到安卡斯的身影,他仍然像刚才一样,直立着身子,站在那具尸体旁。

不一会儿,进去了几个战士把那具尸体抬进了附近的树林。海沃德甘冒生命危险是前来搭救心上人的,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那些人把尸体抬走后,他便到各个屋里察看一番,寻觅艾丽斯的踪迹。他的活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没遭到什么人的盘问。就目前这个部落的情势看,他要是想逃走找自己的同伴,那是不会有问题的。但是他不能走,因为现在除了艾丽斯现状如何这个一直搅得他心绪不宁的问题外,又加上了安卡斯,他的命运会怎样,也同样令他感到不安。

从这间屋子出来再进那间屋子,他把整个村子的房屋转了一个遍,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他感到这么找只能是白费力气,便又回到用来开会的那间房子,决定找戴维问个清楚。

这间屋子原来不仅仅是用做开会的,而且也是做出判决和执行判决的地方。海沃德进来时,刚才的骚乱已经过去了,战士又重新聚在这里,一面平静地抽着烟,一面严肃地谈论着前一段去霍里肯湖源头讨伐时碰到的几件大事。海沃德的再一次出现很有可能令他们又想起了他的身分,想到他的到来有很多可疑之处,但却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刚才发生的那可怕情景对他来说还是非常有利的,他用不着提醒就知道应该如何利用这一突发事件。

海沃德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像屋里的人一样神情严肃地坐了下来。他先是迅速地扫了一眼,他看到安卡斯仍然站在那里,而戴维却不在。他们对安卡斯并没有加以特别限制,只是派了个年轻人看着他,另外,窄窄的门口处,还有一个荷枪实弹的家伙靠在那儿的柱子上。除了这些,安卡斯倒像是很自由的,因为没有准许他同别人谈话,所以此刻他很像雕刻得十分精美的塑像而不是一个有生命、有意志的活人。

海沃德方才亲眼看到了他们在处置落入自己手里的对头时是那样凶狠,那样毫不留情,所以这时他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多思考别开口,因为一旦被看出破绽,马上就有生命之虞。尽管他格外地谨慎,可那些人却并不按他的意志行事。他刚找到一个昏暗的地方坐下,一个会讲法语的老酋长就对他开了口:

“我的加拿大父亲没有忘记他的孩子,我得感激他。我的一个年轻部下的妻子中了魔,你这聪明人能把它赶走吗?”

为了应付这种情况,海沃德早就掌握了一些印第安人的传统做法。他发现现在可以充分利用一下当前的局势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时,要提出一项使自己更为满意的建议来恐怕是很困难的。他意识到应当维护自己这个医生身分的尊严,于是便克制住感情,神秘兮兮地说道:

“鬼怪各有不同,有的可以用智慧来降服,有的就不行。”

“我的兄弟是个神手,他愿意试试吗?”这个狡猾的家伙问道。海沃德做了个手势表示同意。酋长也很满意,他又拿起烟斗吸起烟,等着时机合适了再行动。其实,那个有毛病的女人就是这个家伙的女儿。海沃德很性急,他从心里厌恶这种装腔作势,故作冷静的习惯,但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学着酋长的样子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来。又过去了几分钟,这几分钟在那位打着医生幌子的冒险家眼里简直就是一个小时。最后,这个休伦人把烟斗一放,披肩在胸前一拉,似乎马上就要带着海沃德去那个病人的住处。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他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屋子里竟暗了一下。他一声不响地走过那些看着他的人,在海沃德坐着的那捆树枝的另一端坐了下来。海沃德不耐烦地望了那人一眼,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不禁吓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来人是马古亚。

这个狡诈凶狠的酋长的出现使得那个休伦人暂时又走不脱了。好几个已经熄灭的烟斗又被重新点燃了。马古亚一言不发,从腰带上解下战斧,把斧头上的烟斗装满烟,再将空心斧柄插进嘴里吸起来。好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根本看不出他是跋涉过两天的人。大约又过去了十分钟,所有的人都笼罩在白色烟雾中,在这段对海沃德来说简直就是好几十年的时间里,仍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欢迎,欢迎。”终于有个人开口了,“我的朋友找到麋鹿了吗?”

“都在年轻人背上背着呢。”马古亚说道,“好重啊,他们都快走不动了。让随风倒去路上接接他们吧。”

一听到这个名字,大伙马上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人们好像是吸入了什么不对头的气味似的,不约而同地把烟斗从嘴里拿了出来。烟雾变成一个个小烟圈,在头顶上盘旋上升,迅速地从天窗飘了出去。屋子里的烟雾没有了,那一张张黑黝黝的面孔也看得清楚了。大多数战士的目光盯在地上,只有几个年轻不谙世事的家伙睁大了眼睛,目光闪烁地盯着那个白头发。他此刻就坐在部落中那两个最受尊重的酋长中间,无论从他的神态上还是他的衣着上都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他神情沮丧,同一般的土著没什么区别。他也像其他人一样,两眼望着地面,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偷偷扫了周围一眼,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于是便站起身,提高了声音说道:

“这是骗人的鬼话,我从前没有儿子。说是我儿子的那个人现在已被忘掉了。他的血管里流的是白人而不是休伦人的血。那个混蛋奇珀瓦人欺骗了我的妻子。大神说过维斯恩路斯家族应当灭绝,他应当高兴才是,因为他知道他那个家族的邪恶与他一道被消灭了。这是我干的。”

说话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年轻胆小鬼的父亲。他朝四周和身边看了看,似乎想从众人的目光里找到对他这种精神的赞赏。但这个部落那严峻的习俗却对他这个虚弱的老人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他的大话虽然听起来冠冕堂皇,但从他的眼神中不难看出,这同他心里想的恰好相反,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着痛苦的表情。他站着享受了一会儿苦涩的胜利之情,然后转过身,好像非常讨厌众人的凝视似的,用毛毡捂住脸,迈着印第安人特有的那种悄无声息的步伐走出屋,回到自己的住地,去寻求老妻的同情。他俩没有子嗣,一样的衰老、孤寂。

印第安人相信一个人品质的好坏同遗传有关,因此他们就让他默默地走了。他走了以后,有个酋长为了把年轻人的注意力从刚才看到的那胆怯懦弱的行为引到别处去,便以一种愉快的声调很客气地对马古亚讲起话来。他说话时表现出极高的教养,这可真值得许多生活在文明社会里的人好好仿效。

“特拉华人就像狗熊在找蜜罐那样,在我们村子周围转来转去。可谁见到过休伦人蒙头大睡呀?”

此时,马古亚的脸色比暴雨前的乌云还要阴沉。他高声问道:“是住在湖边的特拉华人吗?”

“不是他们,是那些穿女人衬裙的家伙。他们中有一个从这儿路过。”

“我的小伙子们割下他的头皮了吗?”

“虽然他的手只配握锄头不配拿战斧,但那两条腿跑起来可真够快的。”酋长用手指着站在旁边一动不动的安卡斯说道。

马古亚继续闷头抽着烟,平时没有让他出谋划策或没有叫他发表高见时,他就总是这副沉思默想的样子。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千条理由憎恨那个部落,并且这个俘虏就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但他却看也不看一眼。大惊小怪、急不可耐,那都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女人干的事。尽管老酋长的话令他暗暗吃惊,但他却没有开口,他要等到时机成熟了再问问清楚。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把烟斗里的烟灰倒干净了,又把战斧掖在腰里,然后站起身朝俘虏站着的地方扫了一眼。安卡斯看似心不在焉,实际上却是异常警觉,他看到了马古亚的这个动作,于是朝着光亮猛地转过身和马古亚来了个四目相对。足足有一分钟,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对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相互凝视着,谁也没露出丝毫惧怕的神色。安卡斯怒气冲天,鼻孔张得老大,活像一只被逼上绝路的老虎。他的神情显得坚定不屈,让人看了就产生这样的联想:他就是被自己那个部落所推崇的战神。马古亚脸上的肌肉在抖动着,慢慢地,那挑衅的神色不见了,代之而来的则是幸灾乐祸的表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高声喊出了一个可怕的名字:

“神鹿!”

听到这个非常熟悉的名字,所有的战士都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时间,他们的那种不动声色的惯常神态不见了,脸上都出现了惊异的表情。他们异口同声地喊着这个既可恨又不得不敬服的名字。喊声传到屋外,门口的妇女和孩子也跟着叫起来,接着便是一阵尖厉而痛苦的嚎叫声。外面仍在鬼哭狼嚎,屋里的骚动却平息了下去。他们为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好像十分难为情,这时便都坐了下来。在好一阵时间里,众人的目光始终落在这个俘虏的身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身经百战,技艺超群的战士,他的确是印第安人的骄傲。安卡斯为自己取得的胜利感到自豪,但脸上只挂着淡淡的微笑,所有的部族都是以这种微笑来表示轻蔑的。

马古亚看到了他的表情,抬起胳膊朝他晃动着,手镯上的银饰物随着晃动叮当有声。他以一种报复的语气用英语大声说道:

“莫希干人,我要你的脑袋!”

“治病之水救不活死去的休伦人,”安卡斯用特拉华语答道,那声音疾徐有致,十分悦耳。“翻滚的河水洗刷着他们的尸骨,他们的男人没有男人的味道,他们的女人都是猫头鹰。去,把休伦狗都招来吧,让他们好好看看什么人才算得上是战士。我的鼻子闻到了一股怪味,是胆小鬼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