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堂吉诃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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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

第十六章 (2)

那位先生听了这话,开始怀疑唐吉诃德是疯子,同时期待他还说下去,以验证自己的想法。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谈别的,唐吉诃德就要求那位先生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因为他已介绍过了。

“哭丧着脸的骑士先生,”那位先生说,“我是个绅士,出生在前面的村子——如果上帝保佑,我们等会就可以到那儿去吃饭。我叫唐狄亚果?台?米朗达。我家相当富裕,我与老婆孩子朋友一块混时度日,心满意足。我通常的消遣是打猎和钓鱼,但我不养猎鹰猎狗,只养了几只驯良的斑鸡和一头白鼠。我有七八十本书,西班牙文和拉丁文的都有,有些是史书,有些是宗教书,但骑士书从来没进过我的门。我较喜欢读的不是宗教类书籍,而是那种无害的消遣性读物,它们文笔优美、情节动人。不过这种书西班牙没有几部。有时我到朋友或邻居家吃饭,也经常约他们来吃。我待客的饭菜清洁可口,既不奢侈也不吝啬。我不喜欢背后议论别人,别人议论我也不爱听。我不爱打听别人的生活行踪。我每天听弥撒。接济穷人但不炫耀,做了善事也不自吹,免得堕入虚伪与虚荣,——即使是防范最严的心也容易沾上这两种毛病。有人与谁不和,我总尽力调解。我虔信圣母,总是信赖上苍的无限慈悲。”

桑丘非常专心地听那位先生介绍其生活方式,他深信:一个人的一生能如此美好虔诚,肯定能创造奇迹。他匆匆跳下灰驴,抓住那位先生的右脚镫,一片赤诚两眼泪,跪下去吻他的脚。

那位先生对他的行为迷惑不解,大声问道:

“朋友,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样行大礼是什么意思?”

“啊,尊敬的先生,”桑丘说,“求您让我吻您的脚吧,您肯定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第一位马背上的圣人。”

“天啦!”绅士答道。“我决不是圣人,而是个大罪人。而你呢,朋友,你这么纯朴,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听他说完,桑丘重新骑上灰驴。他刚才的举动使得最凝重的唐吉诃德也露出一丝微笑,同时也使唐狄亚果更觉诧异。现在唐吉诃德问那位绅士有几个孩子,同时还告诉他:古代的哲学家并不真正了解上帝,他们认为朋友多、乖孩子多是幸福的标志之一,是自然与运气的恩宠。“骑士先生,”绅士回答说。“我有一个儿子。但是如果没有他,我也不见得就比现在少些快乐。他十八岁了,在萨拉曼加大学攻读拉丁文和希腊文已有六年。

我曾要他研究其它科学,却发现他十分迷恋诗歌,诗怎么能称科学呢?我是想让他干法律这一行的,可他不想研究法学;神学是所有学问中最高尚的一门,他也不爱。我希望他能为家争光,因为当今这个时代,国家恩宠厚赏德才兼优的人。有才无德无异于珍珠放在粪堆上。可我的儿子整天整天地研究荷马的《伊里亚德》里哪行诗写得好不好,马西阿尔的某句警句是不是该因有猥亵之嫌而删去,维吉尔的某几行诗是该这样理解还是该那样理解,等等。总之,他读的全部是一些著名诗人的作品,包括霍拉斯、贝尔修、朱文纳尔与悌布鲁等人。而他对现代诗歌又看得很淡。尽管他不喜欢西班牙语的诗歌,现在却正绞尽脑汁,根据他大学里寄来的一首四行诗做一首逐句铺张诗,看来是想得个什么奖吧。”

“先生,”唐吉诃德说,“孩子是父母的血肉,是好是坏,都应当成我们自己的一部分来疼爱。父辈的责任就是从小就教他们有道德、守规矩、虔信基督教义。这样到他们长大成人就可成为父母的支柱、后代的光荣。但我不怎么赞成强迫他们学这学那,顶多只能劝劝,这样比较合适。特别是那些有父母可以保障他们未来生活的孩子,他们很幸运,学习不是为了挣饭吃,我认为他们应根据自己的才能,专心攻读自己最喜欢的学科。虽然诗歌重在欣赏娱乐而不在获利,但它决不会有损学者的体面。先生,在我看来,诗就像是一位娇嫩的青春少女,美丽迷人;而其他所有学科就像是许多使女,她们的责任就是打扮她,使她更美。她用她们,也回报她们一份充满感激的认可。但对这位少女决不能粗暴,不可将她拖到街上,不可将她置身于市场或是大人物的深宫,优秀的诗人就像炼金师一样,可以将自己准备的东西炼成最纯的金子,变成无价之宝。但一定得把缪斯女神管束在礼仪的范围之内,不能让她在粗鄙庸俗的讽刺诗或轻浮颓废的抒情诗中卖弄风情。史诗、深沉的悲剧和轻松有趣的喜剧也是有利可盈的,不必舍而不敢,但决不能唯利是图。

她决不可受油滑之徒和无知庸俗之徒的诱惑,因为他们决不可能理解这些瑰宝中所含的真意。先生,要知道我所指的无知庸俗之徒并不专指平民百姓,只要是无知识的,无论是王公还是贵族,都属无知庸俗之徒的行列。刚才我提的这些要求都是做一位优秀诗人必须做到的,如能按这些要求去专攻诗神缪斯,那无论是谁都可以扬名全世界所有文明国家,受到尊重。先生,据您所说,您儿子不怎么看重我们的现代诗歌。依我看,他有点不对。我的理由是:荷马从不用拉丁语写作,因为他是希腊人;维吉尔不用希腊文写作,因为他的本国语言是拉丁文。简言之,所有古代诗人都用各自的母语写作,不寻求用别国文字来表达自己高尚的思想。这种传统应推广到各个国家。决不能因为某位德国诗人用德文写作就鄙视他;比斯盖诗人和西班牙诗人也不应因用本国语言写诗而受到鄙视。但我觉得您儿子不喜欢的也许不是现代诗歌,而是那些现代诗人,他们丝毫不懂外语或科学,无法唤醒、帮助、完善其天才。就是在这一点上您儿子也有不对之处。大家都相信,也的确不无道理——诗人是天生的。

上帝赋予他这种诗才,他不用学习、不用技巧,就可以写出诗来证明这一说法:‘我们心里有个上帝……’。一个天生的诗人,如果能靠技巧来完善自己,那造诣就要高得多,超过了单靠技巧而无诗才的人。技巧无法超越天才,只能对之进行补充。这样看来,最完美的诗人是天才与技巧结合而成的。所以,让您的儿子照命运之星的指引,走自己的路吧。我知他是个好学生,有初步的科学基础,有较好的语言知识,很容易在知识界登峰造极。这给先生带来的荣誉和光彩,并不低于主教加冕、法官披袍。如果您的儿子写讽刺诗败坏别人的名誉,您尽管勉力制止,撕掉那些诽谤诗;如果他写诗揭露并讽刺一切罪恶,像霍拉斯的优美文笔所完成的一样,您就应该鼓励他。诗人的笔可以戒人嫉妒,批评嫉贤妒能的人;也可以批评其他罪恶,只要不针对特定的某人。但也有些诗庸俗成癖,情愿冒流放庞托岛的风险,也不放弃骂人的机会。如果诗人的行为节制,他的诗作也会如此。笔为心之舌,心有所思,笔下成文,两者是很相近的。有朝一日国王王公见了这些精美的诗作,认为它们文彩道德兼备,立意高雅,于是对诗人尊重,恩宠有加,甚至授以桂冠。桂冠是天雷也打不动的,诗人有了桂冠,就表示任谁也不能奈何他了。”

那位绅士听了唐吉诃德的此番宏论,深感钦敬,原先对他智力的坏想法豁然消失。而桑丘对这些不感兴趣,恰好有几个牧羊人在那里挤羊奶,他趁机中途溜走,向他们去要些羊奶。那位绅士对唐吉诃德的真知灼见十分倾服,想再跟他谈谈;可是唐吉诃德抬头一望,见到路上有一辆大车,车上插满小旗,似乎是国旗。他相信这又是一种新奇遇。他喊桑丘把他的头盔拿来。桑丘听到他大声叫唤,就撇下牧羊人,用力踢着灰驴往回赶到主人身边。这次他的主人是遇到一次极其可怕的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