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半夜去了安茹。”葛朗台低声说。?
银行家吃惊地一颤。然后两人咬着耳朵交谈起来,说话中,德·格拉森和葛朗台瞧了查理好几眼。可能是老箍桶匠要银行家替他购进十万里弗尔债券,德·格拉森再次做了一个惊讶的手势。?
“葛朗台先生,”他对查理说,“我要去巴黎,如果您有什么事要我……”?
“没什么事,先生,谢谢您。”查理答道。?
“侄儿,要谢得比这再重些。先生是去料理纪尧姆·葛朗台商号的事情的。”?
“这么说还有点希望了?”查理问。?
“可是,”老箍桶匠带着佯装自豪的神气叫道,“难道你不是我的侄儿?你的名誉就是我们的,难道你不姓葛朗台吗?”?
查理起来搂着葛朗台拥抱了他,脸色发白地走了出去。欧叶妮望着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么再见了,好朋友。一切仰仗您了。代我好好款待那伙人!”两位外交家握手告别,老箍桶匠把银行家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关上门。进了屋,躺在扶手椅里对娜侬说:“把黑茶?子酒拿来。”他过分激动地坐不住了,于是站起来瞧着德·拉·贝尔特里埃先生的肖像,踏着娜侬称作的舞步,唱了起来:?
“在法兰西国民自卫军里,?
我有过一个好爸爸。”?
娜侬、葛朗台夫人和欧叶妮相互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葡萄园主快活到极点时,她们总觉得很害怕。晚上的聚会很快结束了。先是葛朗台先生想早点就寝,他要是一睡觉,全家人都得上床,正如奥古斯特一喝酒,全波兰得醉倒一样。其次,娜侬、查理和欧叶妮也同主人一样感到疲倦。至于葛朗台夫人,睡觉、吃饭、喝酒、走路都要按丈夫的意思办。然而,从饭后等待消化的两个小时里,从来没那么滑稽的老箍桶匠说了许多不寻常的话,其中一例足以说明他的想法。他喝完酒,凝视着酒杯。?
“嘴唇刚碰到,杯子就干了!这就是做人的道理。人不能把现在和过去都占着,钱不能花掉了又留在钱袋里,不然人生也就太美了。”?
他很快活也很和善。娜侬搬来纺车,他说:“你大概也累了,别纺了。”?
“啊!好!……不过我会厌烦的,”女佣说。?
“可怜的娜侬!你想喝点?子酒吗?”?
“啊!?子酒,那可要喝点。夫人做的要比药剂师做的好,他们卖的简直是药。”?
“他们放糖太多,没一点酒味儿。”老头儿说。?
第二天早上八点。全家人坐在一起用早餐,第一次呈现出融洽的景象。苦难很快把葛朗台夫人、欧叶妮和查理联系在一起,就连娜侬也不知不觉地同情他们。四个人变成了一家。至于老葡萄园主,他的吝啬得到了满足,又眼看花花公子即将出走,除了去南特的旅费外,他不用再掏腰包,所以即使侄儿还住这里,也就无所谓了。他让两个孩子他这样称呼查理和欧叶妮在葛朗台夫人的眼皮底下随意行动,关于宗教道德方面的事,他百分之百地信任妻子。整治牧场和路旁的水沟,在罗亚河边种白杨树,在葡萄园和弗罗瓦丰干冬天的活,这一切忙得他团团转。从此欧叶妮爱情的春天开始了。自那天夜里把财宝送给堂弟,她的心也随之而去。两人合谋保守同一个秘密,彼此相视表示了解至深,使他们的感情升华,更加一致,更加亲密,仿佛生活在另一个天地。亲缘关系就不兴有温柔的口吻和含情脉脉的目光?因此欧叶妮乐于以初恋和孩子般的欢乐来消除堂弟的痛苦。
在爱情的开始和生命的开始之间就没有动人的相似之处?我们不是用甜蜜的歌声和亲切的目光使孩子进入梦乡吗?不是给他讲神奇的故事使其未来变得灿烂辉煌吗?希望不是永远向他展开绚丽的双翼吗?他不是忽而因喜悦而涕忽而因痛苦而号吗?他不是为不足挂齿的小事,或为了建造活动宫殿的石子,或为了刚剪下立即被遗忘的花束而争吵不休吗?他不是渴望抓住时机急于长大成人吗?爱情是我们的第二次转变。在欧叶妮与查理之间,童年和爱情融为一体,伴随着稚气的疯狂初恋,使被忧伤笼罩的心格外温柔。在服丧期的挣扎中产生的爱情同这座外省破旧屋子的俭朴颇为和谐。
在寂静的院子里,查理和堂姐靠在井旁交谈几句;坐在小花园长满青苔的长凳上,他们神情专注地说些索然无味的话直到日落西山;或在笼罩着院墙和屋子的寂静中沉思好像在教堂的拱廊下面,查理这才懂得了爱情的神圣。因为他的贵妇人,亲爱的阿奈特,让他感受到的只是爱情暴风雨般的冲动。此刻他脱离了巴黎那种卖弄风情、虚荣、喧闹的情欲来享受真正完美的爱情。他喜欢这座房屋,不再觉得这里的风俗习惯有多可笑了。他一大早下楼是为了在葛朗台为大家分配食物前同欧叶妮谈会儿话。听到从楼梯上传来老头儿的脚步声,他立即溜进花园。这清晨的约会甚至欧叶妮的母亲也被蒙在鼓里,娜侬佯装没看见,倒使他们产生了一点小小的犯罪感,为最纯洁的爱情带来了偷情的乐趣。早饭后,葛朗台老头出门视察田庄和种植园,查理借机同母女俩坐在一起。帮她们绕线,看她们干活,听她们闲聊,体验着从未经历过的逸乐。
这种近似清教徒式的简朴生活深深地感动了查理,使他看到了不知外部世界为何物的灵魂之美。他原以为这些习俗在法国不会有,只在德国存在,而且只是难以置信地出现在奥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说里。不久,他发现欧叶妮就是歌德理想中的玛格丽特,而且比玛格丽特的缺点少。日复一日,他的目光,他的话语使可怜的少女心醉神迷,她欣喜若狂地投入爱情的激流中。她抓住她的幸福,犹如游泳者抓住一根柳枝爬出水面去岸边歇息,即将离别的悲伤不是已经使逝去的日子里最快乐的时光变得阴郁了吗?每天发生的一桩小事都提醒他们分别在即。德·格拉森走后三天,葛朗台带查理去了初级裁判所,他们庄严的神态是外省人在此种场合所必须的。葛朗台让侄儿签署了一份放弃继承权的文件。可怕的放弃!这无异于离经叛道之举。他又去克律肖家拟就了两份委托书,一份给德·格拉森,另一份给帮他拍卖家具的朋友。接着需办理必要的手续以得到出国护照。最后,当查理在巴黎定做的孝服送到后,他叫来一位索木尔的裁缝把不再穿的衣服卖给了他。此举使葛朗台格外高兴。?
“啊!真像出远门发大财的人,”看见查理穿一件粗呢黑礼服,葛朗台说,“好,好极了!”?
“先生,请您相信,”查理说,“我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这是什么?”看见查理手里拿着一把金子给他看,老头儿眼睛一亮,便问道。?
“先生,我把钮扣、戒指和全部有点价值的东西集在一起,但我这里人生地不熟,所以今早我想请您……”?
“请我买下这些东西?”葛朗台打断他的话。?
“不,伯父,请您为我找一个正派人……”?
“把这全给我,侄儿,我到上面去估个价,然后回来告诉你到底值多少,差不了一个生丁。这是金首饰,”他瞧着一条长金链说,“十八至十九开。”?
老头儿伸出大手拿走了这堆金子。?
“堂姐,”查理说,“这两颗钮扣送给您,系上饰带,戴在手腕上,就是眼下时髦的手镯。”?
“那我就收下了,堂弟,”她说着,朝他投去会心的目光。?
“伯母,这是家母的针箍,我一直把它珍藏在旅行梳妆盒里,”查理说着把一只精致的金针箍递到葛朗台夫人面前,这是她十年来梦寐以求的。?
“侄儿,太谢谢您了,”她说,眼里充满了泪水,“早晚祷告时,我要最虔诚地为您和您的旅行祈祷。要是我不在世了。欧叶妮会替您保存的。”?
“侄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葛朗台推门进来说,“不过,为了避免出售的麻烦,我给你付现款……用里弗尔。”?
在罗亚河沿岸,“里弗尔”一词意味着六里弗尔一枚的金币不打折扣等于六法郎。?
“我不好意思要您这样做,”查理说,“在您住的地方卖我的首饰,我觉得不妥。拿破仑说过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我感谢您的好意。”葛朗台挠挠耳朵,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伯父,”查理接着说,同时向伯父不安地望了一眼,仿佛怕触怒他,“堂姐和伯母诚心实意地接受了我的微薄礼物,您是否也能把这副袖扣收下,我已经用不着了,但可以使您记住一个远在天边的可怜的孩子,他将永远怀念那些从此以后成为他的亲人的人。”?
“孩子!我的孩子,你不能把自己弄得一贫如洗……你拿了什么,夫人?”葛朗台贪婪地转过身问道,“啊!一只金针箍。那你呢?宝贝女儿?瞧,是只钻石搭扣。好吧,孩子,我留下袖扣,”说着,他握了握查理的手,“不过……。你要答应我……付你的……你的,对,……你去印度的路费。是的,我要付你的路费。瞧,孩子,尤其是我只估算了天然金的价格,或许做工也能赚点。那就这样吧。我给你用里弗尔支付一千五百法郎,我将向克律肖借这笔钱,因为我手头分文没有,除非贝罗特把已迟付的租款交来。好了,我这就去看看。”?
他拿起帽子戴上手套出了门。?
“您这就走啊?”欧叶妮说着,用又忧愁又敬佩的目光望了父亲一眼。?
“必须走,”他低着头回答。?
几天来,查理的态度,举止、言谈都显出他悲痛到了极点。但由于深感责任重大,所以从悲痛中汲取了新的勇气。他不再唉声叹气,他已是大人了。看到查理身穿黑色粗昵服它显得与他苍白的面孔和郁郁寡欢的神态非常协调下楼来,欧叶妮对堂弟的性格就看得更清楚了。这天,母女俩为死者服丧,她们同查理一起去参加教堂为已故的纪尧姆·葛朗台举行的追思弥撒。?
午饭时,查理收到了几封巴黎寄来的信,他把信都读了。?
“喂!堂弟,您对您的事满意吗?”欧叶妮轻声问道。?
“孩子,永远不能提这样的问题,”葛朗台答道,“见鬼,我从不对你说我的事,为什么你要管堂弟的闲事?让他清静点。”?
“噢!我根本无秘密可言,”查理说。?
“哒!哒!哒!侄儿,你将来会知道做生意就得管住自己的舌头。”?
当这对恋人单独呆在花园里时,查理拉欧叶妮坐在核桃树下的一条旧长凳上对她说:“我对阿尔封斯估计得不错,他表现得好极了。他在处理我的事情时既谨慎小心又忠心耿耿。在巴黎,我已没有任何债务,全部家具都以令人满意的价格出手。他在信中告诉我,按照一位远洋船长的建议,他用剩余的三千法郎买了一批欧洲古玩,这些东西可以在印度大赚一笔。他把我的行李运往南特,那里有一艘开往爪哇的船。欧叶妮,五天后我们就该说再见了,也许是永远,但至少得很长时间。我的那批货和两个朋友寄来的一万法郎仅仅是开始而已。几年内我不会想到要回来。亲爱的堂姐,不要把我的一生同您的搅在一起。我可能会在异国他乡送了命,而您也许会遇到一桩有钱的婚事……”?
“您爱我吗?……”她问。?
“噢,是的,很爱,”回答时深沉的语调说明他的感情也同样深沉。?
“我会等您,查理。上帝!我父亲在窗口,”她说着,推开了想要拥抱她的查理。?
她连忙跑到拱门下,查理一路追来。看见他来了,欧叶妮躲在楼梯下,打开了活动门。她不知该往何处去,后来竟然来到了娜侬住的小屋旁,这里是走廊最暗的地方。跟到这里的查理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然后搂住她的腰把她轻轻贴在自己身上。欧叶妮不再反抗,查理吻了她,她也给了查理一个最纯洁、最甜蜜,也是最投入的一个吻。?
“亲爱的欧叶妮,堂弟比亲兄弟更好,他可以娶您。”查理说。?
“但愿如此!”娜侬打开陋室的门嚷了一声。?
两个恋人惊恐万状,急忙跑进客厅,欧叶妮拿起自己的活计,查理拿起葛朗台夫人的祈祷书开始读《圣母经》。?
“咳!”娜侬说,“咱们都在祈祷啊!”?
查理刚宣布即将启程的消息,葛朗台就开始忙碌起来以表示对侄儿的关心。凡是对不花钱的事他都显得慷慨大方,忙着给他找个打包工人,又说此人卖箱子出价太贵,要用旧木板亲自做。他一大早起床就锯木板、刨平、校正、钉钉,做好了几只漂亮的木箱,把查理的全部家当都装了进去。他又负责让人把箱子装到停在罗亚河的船上,保了险,在适当的时候运往南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