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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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

第十六章 (1)

我们差不多睡了一白天,一到夜里就上路了。我们紧跟在一个特别长的木排后面,它在河里往下漂的样子,活像是一长列游行队伍。这个木排两边各有四个长长的桨,看样子上面足能坐三十来个人。上面搭着五个窝棚,互相离得挺远,当中烧着一堆大火,两头各有一根高高的旗杆。这个木排真是气派极了,能在上面当个水手,可真了不起。

我们一路漂下去,漂进了一个大河湾。夜色越来越黑,天气越来越热。河面很宽,两岸密密的树林,活像两堵大墙,半天也瞧不见一个豁口,不见一丝儿亮光。我们谈起了凯罗镇,可是吃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到那儿,能不能认出那地方。我说大概认不出来了,因为听说那地方只有十来户人家,要是恰好他们都没点灯,我们怎么会知道那是个小镇子呢?吉姆说有两条河在那儿流到一块儿了,还是能看出来的。我说那也会当成是刚经过个岛尾,还是在大河里面。吉姆听了心里有点着急,我心里也急着呢。这下问题可就来了,怎么办?我说要再看见有亮光,就靠岸,遇上人就说我爸在后面,开着一条做生意的大船。说他刚干上这一行,还不大熟悉,想打听一下这儿离凯罗镇有多远。吉姆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我们又抽着烟聊起天来,等待时机。

眼下惟一的办法就是一直盯着前面,免得经过小镇子还不知道。吉姆说那地方他一眼就能看见,因为他一看见凯罗就会成为自由人。要是错过去的话,就会又走到蓄奴州去的,再想获得自由可就难了。他每隔一会儿就跳起来说:

“那就是!”

可那根本不是凯罗镇,是片鬼火,要不就是萤火虫。他只好又坐下,还像原先那样呆呆地望着。吉姆说他一想到马上就要获得自由,就激动得浑身颤抖、浑身发热。哦,说实在的,听他这么说,我也觉得浑身颤抖、浑身发热了,因为我琢磨着他的确是快要自由了——这该怨谁呢?唉,都怨我,我怎么也没法儿让自己的良心平静下来。为这事,我心里真是烦透了,弄得坐立不安,不能老老实实在一个地方呆下去。以前我可从来没朝这儿想过,一点儿都不明白自己干的这事会有多严重。现在这个疙瘩怎么也解不开了,弄得我心里火烧似的不是个滋味。我老想安慰自己说这事不怨我,因为又不是我叫吉姆从他主家逃出来的;可这个法子不灵,良心老对自己说:“你明明知道他就是要逃出去找自由的,你完全可以上岸去把这事告诉别人。”真的是这样——我推不了自个儿的责任,麻烦就麻烦在这儿啦。良心对自个儿说:“可怜的沃森小姐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呢?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的黑奴从你眼前跑掉,连句话也不说吗?可怜的女人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竟对她这么可恶?她费尽辛苦教你念书,教你学礼貌,想方设法对你好,她可是始终对你这样的呀。”

我真觉得自己可恶透顶,可耻透顶,真不如死了的好。我心慌意乱,在木排上走来走去,心里老在骂自己。吉姆跟我一样也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俩心里有话都憋不住了。每次从我身边过去,他都要转过来兴奋地说:“那就是凯罗镇!”一听这话,我简直就像中了一枪似的,心想那要真是凯罗镇,我可就难受得要命了。

我一直想心事,不吭气,可吉姆老是粗声大气地说话。他说的是一到了自由州该干什么,说要好好攒钱,一个子儿也不乱花。把钱攒够就到沃森小姐老家附近那个农庄上去,从那儿把老婆赎回来,以后他俩就能一直干活,再把两个孩子也赎回来。要是他们的主人不肯卖,就去找反对蓄奴的人把他们偷出来。

我一听他这话,心里就凉了半截儿。要在从前,这话他连想也不敢想。瞧他这样儿,还没变成自由人,就狂妄起来了。记得有句老话说:“黑奴该死,得寸进尺。”我心里琢磨,这就是自个儿不动脑子的结果。眼前这个黑人真可以说是我帮他跑掉的,这会儿他还说什么要把孩子偷出来——孩子的主人我可压根就不认识,人家可从来没得罪过我呀。

我听吉姆说这种话,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他打这个主意真是可耻透了。良心把我折磨得难受死了,后来我就对良心说:“饶了我吧——现在还不迟——再看见亮光,我就上岸去告发他。”这一来,心里就感觉轻松了,轻得像根鸡毛,一点儿也不烦恼了。我仔细注意着岸上,想找到亮灯的地方,这会儿我真快活,好像心里在唱歌。没过多久,果然就看见一个亮光,吉姆兴高彩烈地喊叫起来:

“这下咱可平安无事了,哈克,咱可平安无事了!赶紧跳起来吧,立正敬礼吧!那就是凯罗镇,是那个好地方。总算到了,这回可绝对错不了!”

我说:

“我先上小船划过去瞧瞧吧,吉姆。你知道,也许这回还不是。”

他立刻跳过去备好小船,还把他那件旧上衣铺在船上让我坐,再把桨递给我。我已经划出去了,他又说:

“用不了多久,我心里就会乐开了花,就会大喊大叫起来。我要说全凭哈克帮忙,我成了自由人,要是没有哈克帮我,我就成不了自由人,这全凭哈克帮忙。吉姆这辈子忘不了你,哈克,你真是吉姆的好朋友,我这辈子还没有碰到过这么好的朋友呢。老吉姆现在也就你这么一个朋友啦。”

我正要上岸去告发他,他却说了这么一番话,一下子就把我泄了气。我也就划不快了,真不明白我独自划走是凶还是吉。划出去五十码的时候,吉姆说:

“你要到那儿去了,我真正的老朋友哈克,白人里面就你一个对老吉姆讲信用。”

“我听了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可我心说,非这么做不可——没别的路可走。就在这时候,来了一只小船,里面坐着两个带枪的人,他们停住了,我也停住。他俩有一个问我:

“那儿是什么东西?”

“那是半截儿木排,”我说。

“你是不是那上面的?”

“是的,先生。”

“上面还有人吗?”

“就一个,先生。”

“是这样,今天夜里,从河湾上边跑了五个黑鬼,你那木排上是个黑人还是白人?”

我没有立刻答话,本来想一口气说出来,可不知怎的却说不出来。稍停了一会儿,想打起精神说了算了,可就是没胆子说出口——连兔子的胆量也比不上。我清楚自己败下阵来了,就干脆打消了这个念头,脱口就说:

“是白人。”

“我看咱还是上去瞧瞧的好。”

“我还巴不得你们去瞧瞧呢,”我说,“因为那人是我爸,没准儿你们能帮我个忙,把那木排撑到岸上去,就到那个有灯光的地方。我爸生了病——我妈和玛丽安也病了。”

“嘿,真他妈的,我们正忙着哪,小家伙。可是看样子还非去不可了,那好,用劲划吧,咱赶紧去就是了。”

我抓紧短桨使劲划,他们也使劲划。刚划了几下我就说:

“我爸会好好感谢你们的,我一直求人帮我把木排划上岸去,可是人家都不干,我一个人又没那么大的力气。”

“嘿,真他妈的没心肝。真是怪事,小家伙,你爸得了什么病?”

“得了……呃……就是……唉,倒也不要紧。”

那两人停住不划了。这时候离木排已经没多远了。他俩有一个说:

“小家伙,你撒了谎。你爸到底得了什么病?老老实实讲,要不对你没好处。”

“那我老实说吧,先生,可是你们千万别走开,求求你们了。他得的……是……先生们,你们只要划到前面,接住我的缆绳就行,用不着靠近木排——行行好,帮帮忙吧。”

“往后退,约翰,往后退!”其中一个说。他们就往后退去了。“快划到一边儿去,小家伙——别呆在风头上。真倒霉,怕是早叫风刮到我们这儿了。你爸得的是天花,你明明知道,怎么不老老实实告诉我们?打算叫这病到处传染吗?”

“喔,”我连哭带说,“我本来对谁都一直说老实话,可是人家一听就撇下我们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