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嘉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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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

第八章冬天的启示:召来的一位使者 (1)

在横扫整个儿宇宙、操纵着一切的种种自然力量之中,一个没有得到教导、指点的人,不过是风中的一束小草罢了。我们的文明还只在中间阶段,他还不能说是野兽,因为已经不完全受本能的支配;也还不能说是人类,因为还不完全受理性的支配。在一只老虎身上,谈不上什么责任的话。我们可以看得清楚,造物主把它和生命力给拴在一起,它生来就和生命力和谐一致,也并不会想到它自己是这样受到了保护。我们看到人类已远离原始森林中的洞穴,他天生的种种本能由于太过接近自由意志的状态而迟钝了起来,可他的自由意志又尚未充分发展到能够取代他的种种本能,对他实行完全的指导。他正变得聪明到这个程度,不肯时刻听从本能与欲念的摆布;他又仍然过于软弱,不能始终战胜它们。作为一个野兽,生命力是和他给拴在一起;作为一个人,他还没完全学到如何和生命力给拴在一起。

在这样的中间阶段他摇摆不定——既不是由于他的本能而给自然所吸引过去,与之和谐一致,又还没有能凭他的自由意志而聪明地与自然和谐一致。(有的研究者认为这里的自由意志指理性。认为这一段议论把社会矛盾看成本能与理性的矛盾,亦即在达尔文学说影响下的“生物社会学”思想。——译者)他甚至只是风中的一束小草,被每一阵欲念所吹动,一会儿由他的意志摆布;一会儿由他的本能摆布,一会儿错了,另一会儿又补求过来;一会儿倒下去,另一会儿又站起来——是一个变化无常的生物。我们所能引为安慰的是,进化一直在发生作用,理想是不灭的火焰。在善与恶之间,他不可能永远保持平衡。要到这一天,自由意志与本能的争吵给调整好了,由于完善的觉悟,使得善能全部地替代恶,人类这才不会再变了,觉悟的指针这才会自始至终不再动摇,永远指向着远处的真理的磁极。

在嘉莉身上——就跟我们很多世俗之辈一样,可不是么——本能与理性,欲念与觉悟,始终在争夺主宰权。她的欲念往哪里带路,她就跟着往哪里去。她如今是更多地被牵着走,而不是自主地往前走。

敏妮第二天早上发现这张便条。昨晚一个晚上的惶惑与焦急,这倒也并非完全是出于担心、忧虑和爱。她见到便条后叫唤了起来:“啊,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事?”汉生说。

“嘉莉妹妹到别处什么地方去住了。”

汉生从床上一跃而起,比平时的动作快得多。他看了那张便条,惟一表明他的想法的是舌头喳一响。有些人骑在马上存心赶马往前去时,发出的正是这类声音。

“你猜想起来,她这是往哪儿去了?”敏妮大为激动地问。

“我不知道,”他眼睛里露出看透一切的神色,“她竟然做出这等事来了。”

敏妮疑惑地摇了摇头。

“哦,哦,她说,她不知道自己是干了些什么啊。”

“嗯,”汉生隔了一会儿说,一边把两手往前一伸,“你能怎么样?”

敏妮的妇女本性比这话可要胜过一步。她推想着这类事件的种种可能情况。

“哦,”她后来说,“可怜的嘉莉妹妹!”

这场谈话正进行的时候,那是清晨五点钟,这一位寻求好运气的小卒子正在她新租的房间里不很安宁地睡着——独自一个人。

嘉莉的新的处境具有那么一个特色,就是她看到了有种种的可能性。她不是像一个肉欲主义者那样一味迷恋于奢侈的生活。她翻一翻身,为自己这么大胆感到惴惴不安,又为自己解脱感到高兴,心想不知能否找到事情干,心想不知道杜洛埃将干些什么。那位人物的前途早已定下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所要做的事他不可能停下来不干。他不可能看清楚自己该怎样按照另一条路子干。他是被他天生的欲念所驱使,扮演一个追逐女人的那老一套的角色。他需要嘉莉以便叫自己过得快乐,就像他需要早上饱餐一顿一个样。不论他干什么事,他不会丝毫受良心的责备,而正是在这点来说,他是邪恶的,是罪过的。不过,即便他可能受到点儿良心的责备,那也只是一点点而已,这你大可放心。

第二天,他来看嘉莉。她在卧室见了他,他还是那么兴高采烈。

“唔,”他说,“干嘛这么忧郁?走,吃早饭去。今天还得买别的衣服呢。”

嘉莉望着他,她那双大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希望能找到什么事儿干。”她说。

“你会找到的,不成问题。”杜洛埃说,“现在就操这个心有什么用?准备好。好好看看这个大城市,我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你不会。”她说,有点儿半信半疑。

“把新鞋穿起来了,是吧?伸出来看看。天啊,多么漂亮。把大衣穿上。”

嘉莉听从了。

“非常合适,是吧?”他说,摸摸上身的样式,离几步路打量了一番,满心高兴得什么似的,“你现在需要的是一条新的裙子。我们吃早饭去。”

嘉莉戴上了帽子。

“手套在哪里?”他问道。

“在这里。”她说,一边从梳妆台抽屉里取了出来。

“好,走吧。”他说。

就这样,开头的疑虑一扫而光。

每一回也都是这一类的光景。杜洛埃并没有让她有更多的独自一个人的时间。她也有时间独自一人闲逛,不过大多的时间由他带她去观光。在卡尔生街上比利这一家商店里,他给她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和一条腰带。她用他的钱买了些譬如化妆品的小玩意儿,到后来,她打扮得竟然变成了另一个小姑娘了。镜子给她证实了她一向相信的少数几桩事情。啊,是啊,她可真美啊!她帽子的式样多么漂亮,还有她的一双眼睛不是挺美么?她牙齿咬咬她红红的小嘴唇,平生第一回感到自己的魅力。杜洛埃可真是个好人。

有一晚,他们去看《天皇》,这是一部歌剧,当时非常吃香。去以前,他们先到温莎餐室去,那是在第阿庞街上,离嘉莉那个房间有相当一段路。寒风阵阵吹来,嘉莉望着窗外,看见西边天上,一片残霞还透着粉红的颜色,不过云端呈深蓝色,再上去便是一片黑云了。半空中挂着一长条薄薄的粉红色的云彩,宛如远处大海之上的一个小岛。可是路那边枯枝摇晃,叫她回忆起了十二月份的老家前窗外常见的那幅图画。

她迟疑了一下,搓搓她的小手。

“什么事?”杜洛埃问道。

“哦,我也不知道。”她说,一边嘴唇在颤动。

他察觉到了些什么,把他的胳膊放在她肩上,还拍拍她的手臂。

“好了,好了,”他温存地说,“你一切很好嘛。”

她转过身去,披上外套。

“今晚上最好把这皮围领围在颈子上。”

他们从华巴休街朝北走到亚当街,然后朝西走。商店里的灯光已经射出一道道金光。弧光灯在头顶上闪烁,高处是办公大楼亮闪闪的窗子。寒风阵阵吹来,六点钟,回家去的人群熙熙攘攘,薄的大衣领都翻到了耳朵边,帽子往下拉。年轻的女店员三三两两嬉笑着。一片叫人感到人情温暖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