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一个正在阵痛中的灵魂:未来的命运 (1)
嘉莉回到她自己那间房间的时候,她已经被怀疑和疑虑弄得苦不堪言,而这些都是缺乏决断所造成的。她该不该这么许诺,或者既然这么说过了,又该不该照着履行:这些她都并不能说服她自己。在赫斯特渥特不在场的时候,她把全部的经过仔细重温了一遍。她发现了在经理热烈争辩的时候没有发现的小小的不妥之处。她如今认识到她把自己置于这样一个地位。也就是原来假定自己是已经结过婚的,如今却同意再结婚。她回忆起了杜洛埃做过的少数几件好事,如今既然她要不说一句话就抛开他,她就觉得仿佛自己做了错事。如今她的处镜大大地改善了,而对于一个对世界多少怀着些害怕心理的人,这可并不是一件小事。有人会提出古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责难:“你不知道事情会有什么样的一个结局啊。社会上有的是不幸呢。有的是行乞的人嘛。女人的命运是可怜的。 结局将会如何,谁也没有把握。别忘了你在过去曾经挨过饿啊。手里已经有的东西可要抓住不放啊。”
说来奇怪,尽管她的心向往赫斯特渥特,他还并没有在她的理智的领域占据牢固的地位。她是在倾听着,微笑着,赞赏着,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同意。这是因为在他的方面还缺少一种力量,缺少一种热情的威力,能把思考的宝座掀翻,把所有的论据啊,理论啊,全都熔化掉,熔铸成一块完整不可分割的硬铁块,并且把理性思维的力量暂时一扫而空。这种热情的威力几乎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有过一次,不过这往往是青春的一种素质,并且足以促成每一次求爱的先奏成功。
赫斯特渥特是个年岁较大的人了,很难说还保持着青春的火焰,尽管还保有一种热烈的非理性的热情。这种热情,其强烈的程度足以引得嘉莉倾心于他,这我们在上面已经看到了。她甚至可能会想象着自己是在恋爱,尽管当时她并非如此。女人往往干这样的事。它源于这样的事实,也就是在每个女人身上都有一种愿意得到爱情的倾向,都渴望得到爱所带来的欢乐。渴求得到庇护,得到更好的生活,得到同情,这是女性素质的一个方面。再加上多情,加上天生重情感,这就使得要拒绝一件事比较困难。这一切往往叫她们认为自己是在恋爱着呢。
一到家,她就换了衣服,亲自动手把几个房间都收拾了一下。在收拾家具这件事上,她从没有听从女仆的主张。那位年轻的女佣总是把摇椅放在角落里,嘉莉总是把摇椅移出来。今天,她可并没有注意到摇椅摆错了地方,这是因为她正在心事重重的缘故,她一直在收拾房间,一直到杜洛埃在五点钟回到了家。推销员面红耳赤,情绪激动,下定了决心要把她和赫斯特渥特的关系搞个一清二楚。不过,一整天在脑子里盘算来,盘算去,他也真烦透了这件事,但愿它了结了拉倒。他并没有预料到 有任何什么严重的后果。他对提出这件事还有点迟疑。他走进房间时,嘉莉正坐在窗前,摇晃着椅子,望着窗外。
“喂,”她天真地说,她正由于心里反复思量而烦透了,又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和掩饰不住的慌张,“为什么这么慌啊?”
杜洛埃迟疑起来了。如今他这人到了她的面前,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他并非一个外交家,他既不会揣测别人的心思,也不会看出别人的感情。
“你什么时候到家的啊?”他傻呼呼地问道。
“哦,一点钟左右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今早上我回到家里的时候,”他说,“你不在家。我想你是出了门。”
“是这样,”嘉莉简简单地说,“我出去散散步。”
杜洛埃疑惑地望着她。尽管在这些事情上他并不懂得该如何保持体面,他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头。他盛气凌人地瞪着她,她终于说:
“为什么你这么瞪着我?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他回答说,“我只是在思量着。”
“正思量着什么?”她微笑地回答说,一边被他的态度弄得疑疑惑惑的。
“哦,没有什么——没有多大了不起的。”
“嗯,那么,又为什么这么个神情?”
杜洛埃正站在镜台边,以一种滑稽的神情凝视着她。他把帽子、手套放在了一边,如今正摆弄着身边的一些化妆品。他简直难以相信在他面前这么美丽的女人卷进了有损他体面的事。他非常倾向于这样一个看法,认为说来说去,一切都好好的嘛。不过,女佣给他提供的信息正刺痛着他的心。他想要直截了当地说些什么,不过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今天早上哪里去了?”他后来有气无力地说。
“怎么啦?我出去走一走啊。”嘉莉说。
“肯定是这样么?”他问道。
“是啊,你干什么要问?”
她开始琢磨出来,他是知道了些什么了。她立刻改而采取一个谨慎的态度,面颊略显苍白。
“我看也许你并没有。”他说。这是以最最不济事的态度在摸索着前进。
嘉莉凝视着他,这时,她那像落潮一样减退中的勇气停止了退潮。她看清楚了他自己正在犹豫不决。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她体会到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干嘛要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她问道,一边蹙紧了那美丽的额头。“你今晚好滑稽。”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接着,杜洛埃破釜沉舟地单刀直入:
“你跟赫斯特渥特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我跟赫斯特渥特——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出门以后,他不是来过十来次么?”
“十来次,”嘉莉心里有所负疚地说,“这不是事实。谁对你说的?”
她面红耳赤,不过杜洛埃由于房间里光线的关系并没有完全看清楚她脸上的颜色。嘉莉以否认给自己辩解时,杜洛埃又恢复了一些信心。
“嗯,有人说的,”他说,“你能肯定你没有么?”
“当然罗,”嘉莉说,“你知道他来得多么勤。”
杜洛埃迟疑了一会儿,思量着。
“我知道你先前告诉我的话。”他后来说。
他神情不安地走动着,而嘉莉则心里乱糟糟地望着他。
“嗯,我知道我过去没有跟你说过这类的事。”嘉莉说,一边重新打起精神来。
“我要是你的话,”杜洛埃接着说。对她后面说的话,并没有加以注意,“我就不会跟他打什么交道。你知道,他是个结了婚的人。”
“谁——谁是?”嘉莉结结巴巴地说。
“怎么啦,赫斯特渥特嘛,”杜洛埃说,一边注意到了他这致命一击的效果如何。
“赫斯特渥特!”嘉莉嚷道,一边站起身来。这样的话说过以后,她脸上几次变了色。她迷茫地想了又想,又迷茫地看了看四周。
“谁跟你这么说的?”她问道,她忘了这样问是不适当的,也会使自己陷于不利的局面的。
“嗯,这我知道。这是我一直知道的。”杜洛埃说。
嘉莉正摸索着一个正确的思路。她表现得非常狼狈,不过她心中正萌发着一种感受,那可决非是承认失败的懦怯心理。
“我以为我早先跟你说过了的。”他接着说。
“不,你没有,”她提出反驳,突然之间提高了嗓子,“你从没有这么做过。”
杜洛埃吃惊地听着她说的话,觉得其中有些什么新的东西。
“我以为我说过了的。”他说。
嘉莉庄严地朝四下里望望,接着往窗口走去。
“你不该跟他打什么交道,”杜洛埃以受了伤害的口气说,“在我为你出了这么多力以后。”
“你,”嘉莉说,“你!你为了我出过什么力?”
她的小脑袋里搅动着各种相互矛盾的感觉——被揭露以后的羞耻心理,由于赫斯特渥特不忠诚而产生的羞耻心理,对杜洛埃的欺骗所产生的愤怒,由于他对她的嘲弄而激起的愤怒。眼下她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个清楚的观念:是他的错,毫无疑问。为什么他要带赫斯特渥特来——赫斯特渥特,一个有家室的人,而事前却没有跟她提过一句话?到如今,赫斯特渥特的不忠诚不用去管它了——站在这里,负有破坏信任的罪责,却口口声声说什么他为她出过力!
“好啊,我有多么喜欢啊?”杜洛埃嚷了起来,他并不理解他的话燃起了怎样的一把火,“我还以为我给你出过不少力呢!”
“你出力,呃?”她回答说,“你欺骗了我——这就是你出过的力。你在假的借口之下把你的一些老朋友带到这儿来。你还叫我出去——哦!”说到这里,已经说不成声,她紧紧捏着她的两只小手,十分伤心。
“我不懂得那和这个有什么关系。”推销员有点儿古怪地说。
“不懂得,”她回答说,一边振作起精神来,咬紧了牙齿,“不懂得,当然你不懂得,你什么都不懂。首先,你毋庸事前就跟我说一声,是不是这样?你把我往错路上引,一直到为时已晚来不及了。如今你却鬼鬼祟祟地放出你那个信息,还说什么你为我出过什么力。”
杜洛埃从未猜测到嘉莉性格中的这一个侧面。她浑身激愤,两眼圆睁,嘴唇颤抖,全身表现出她感到的伤害以及激起的愤怒。
“谁鬼鬼祟祟?”他问道,不无意识到自己方面的过失,不过他断定这是他受到了伤害。
“是你,”嘉莉跺着脚说,“你这个讨厌的爱逞能的胆小鬼,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要是还有些男子汉的气概,就不会想到干这号事。”
推销员可愣住了。
“我不是什么胆小鬼,”他说,“说到底,你跟别的男人一起出去,是什么意思?”
“别的男人!”嘉莉嚷道,“别的男人——你应该比这个要明白些。我是和赫斯特渥特先生一起出去的,不过,这是谁的错?不是你把他带来的么?是你亲口对他说的,要他到这儿来,带我出去走走,如今,尽管发生了这么一些情况,你却来告诉我说,说我不该和他出去,说他是有家室的人。”
她听到自己说的最后几个字就把话打断了,搓着手。知道了赫斯特渥特对她并不忠诚,好比一刀刺伤了她。
“哦,”她呜咽着,一边挣扎着克制住自己,忍住了眼泪,“哦!哦!”
“嗯,我没有想到我出门后你会跟着他跑来跑去。”杜洛埃坚持他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