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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安娜胜利了 (2)

第六章安娜胜利了 (2)

世界的表面是支离破碎的,伊开斯顿、街道、教堂、人群、劳动、一天的纪律都互不相干;可如果深入进去,把假的表皮剥去,袒露出内部的真实来,个人的存在、奇怪的情感、欲望、信仰和抱负一下子就展示在面前了。这永恒不变的基石(指石碑。)带上了他爱着的女人,真令人费解,事情并不像它表面上那样!当他还是个孩子时,判断一个女人是否是女人,仅仅是看她是否穿着裙子和衬裙。现在嘛,整个世界都可以被剥去外衣,它的外衣可以离它远远的,一个人可以赤身裸体站在一个新的世界里,一个新的地球上,一个赤裸的宇宙里。太令人震惊,太不可思议了。这就是婚姻!以前的事情变得再也无关紧要了。午后四点钟起床,喝茶时分喝啤酒,大半夜做乳脂糖,有时不穿衣服,有时穿。他还是不知道这是不是犯罪,可他有了一个发现,那就是,一个人可以得到如此大方的宽恕。要说有什么要紧的,那就是他应该爱她,她也要爱他,他们应该在生活中互相照亮对方,好像有上帝存在于两堆燃烧不尽的丛林中一样(见《圣经?出埃及记》:上帝在荆棘丛生的森林中召唤摩西,这森林一直燃烧着,永远烧不尽。)。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生活的。

她不像他有那么多的阻碍,她比较快地成熟了,很快就要重返外部世界了。

她准备开一个茶会。他的心沉下去了,他还想保持本来的样子,与外界隔绝,永远跟它断绝关系。他焦虑,渴望仍然和她忘情地停留在那自由自在的由四肢和不朽的胸乳组成的永恒宇宙里,从而断言外部世界的旧秩序完蛋了,他们要将自己的新秩序坚持到底。他们活生生的生命震颤着,它来自那闪光的核心,付诸于行动时不需要外壳,不需要掩饰和撒谎。可是不行,现在他守不住她了,她又怀念那个逝去的旧世界了——她想再一次走出去,她就要开一个茶会了,这让他胆战心惊,愤怒、痛苦。他怕他刚刚得到的会全部失去,就像神话中的一个人,一年之中只当了一天皇帝,其余时间里都是任人鞭打的牲口——就像舞会上的灰姑娘辛德瑞拉一样。他闷闷不乐,可是她却兴致勃勃地为茶会做准备。他太担心了,他为此担忧,他恨她这浅薄的盼头和欢乐。难道她为了那些浅薄无价值的东西就置现实——这惟一的现实于不顾了吗?她完全可以和他一起在亲昵无间的土地上过得极为和美并让他生活得尽善尽美,可她却要去请别的矫揉造作的女人来吃茶,难道这不是轻浮地摘掉头上的桂冠也变成一个矫揉造作的女人吗?现在他被冷落了,他的欢乐破灭了,他必须像一个庸俗的外人一样装傻才行。

他不安,担心,伤透了脑筋。她对家务事变得非常热心起来。她移开家具去拿扫把时,一把把他推到一边去。他闲待在她身边时,痛苦极了。他想要她回来。恐惧,盼望她跟他在一起的心情,因为对她的依恋而产生的羞愧,这些都导致了他的气愤,他都快气糊涂了。美妙的境界开始消失了,所有的爱、那辉煌的新秩序就要失去了。她为了外边的事情会置这一切于不顾的。她会重新接受外部世界,她会为此而抛弃活生生的果实。他开始恨她这一点。他在屋里踱着步子,唯恐她会陷入孤立无援、几乎是愚蠢的境地。她撩起裙子,在屋里打着转,专心致志地干她的事。“你要是晃来晃去闲得慌,就去抖抖地毯吧,”她说。他忍着心头的反感去抖地毯。她兴高采烈,一点儿不理会他。他又转到了她身边。“你不能做点什么吗?”她不耐烦地对他说,好像他是个孩子:“你不能干你的木雕吗?”他痛苦地问:“让我在哪儿干呢?”

“哪儿都行。”这真让他恼火。“要不,就出去走走。”她说,“到玛斯去,别晃来晃去没个着落。”他愤愤地让步了,去读书了。他感到他从来没有被这样训斥过,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有一种未被上帝创造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又下楼来找她。他围着她打转转,想跟她在一起。他垂着手,那样子气得她忍无可忍。她胡乱地指责他,这下他气坏了,满腔怒火,脸色发青,心头涌上一股风暴。他黑眸子里闪着恶狠狠的光,瞪着她,受到挫折后的心灵变得如同恶魔一样。这以后的两天中,他们都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她生他的气。他感到他是生活在一个黑暗、狂暴的阴间,他的手抖得厉害。她跟他对着劲儿来。他好像是个阴沉、可恶的东西,追逐她、逼近她、压抑她。她说什么也得把他撵走。她说:“你需要干点事,你应该工作,你不能干点什么吗?”

他的情绪更低落了。他现在就这样,精神上完了。一切都离去了。他的意志完全处于一种紧张和沮丧的状态中。他现在不去理会她了,她不存在了。他那莫测的、充满激情的灵魂收缩了,盘桓在仇恨之上,靠自己的力量生存着。他的脸苍白得出奇,苍白得发丑,一丝表情也没有。她颤栗着躲开了他,她怕他,他的意志似乎控制了她。她在他面前退却了,她到玛斯去了,重又回到了父母的疼爱中去躲避了起来,而他待在家中,闷闷不乐,头脑僵死了。他没办法干他的木雕,只好到花园里干点单调的活儿,像只老鼹鼠那样乱撞乱走。她回家来了。登上山顶,远眺朦胧中蓝色的城市,她的心情舒畅了,有盼头了。她不想再跟他斗气了,她需要爱,啊,爱。她加快了脚步,她要回到他身边去,她渴望见到他。

他一直在修整花园,修修草皮的边角,给小径铺上石子,他是个能干的好把式。“你干 得多好呀!”她说着走上小径。可他没注意到她来,也没听到她说话。他的头脑僵硬了,死了。“你这不是干得很好吗?”她怨忿地重复了一句。他抬头看看她,他那漠然的眼神让她吃了一惊,让她惊呆了,她眼前一阵发黑。他转身走了。她看到他瘦长的身子弯着腰摸索着走了。她心里有些别扭,就进屋去了。在卧室里,她摘下帽子,伤心地哭了,有些像小时候那样恼怒、凄凉。她坐着,默默地垂泪。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害怕看到他那粗鲁、恶狠狠的样子:倔犟地低着头、弯着腰,真让人受不了。她怕他,他似乎是要伤害她那敏感的女性的心,似乎要让她心肝欲裂,而他好像是以折磨她为快。

他进屋来了,沉重的靴子发出的声音让她恐惧:沉重、残酷、恶毒的脚步。她担心他会上楼来,可他没有上来。她惴惴地等着他,可他又出去了。他专门伤害她致命的地方,天啊,她把温柔的女性的心献给了他,可他偏偏就伤她这颗心,辱没她。她气得直揉肚子,泪水顺着面颊淌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呢?她猛地擦干泪水。她要准备好茶点。她走下楼放好了桌子,做好饭后招呼他:“茶沏好了,来吧,威尔。”

她自己都能听到自己声音里的哭腔,她又哭了。他不回答,继续干他的活计。她愤愤地等了好一阵,她怕了,像小孩子那样吓坏了,她再也不能跑回家去找爸爸去了,她让这个娶了她的男人管住了。她进了里屋,这样他就看不到她哭泣了。她在桌子旁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他进了仓库,他弄出来的响动让她听着刺耳。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越来越重,多么可怕呀!她是多么不愿意听到这声音呀!而他又是多么恨她呀!他恨她,这对她是多大的打击呀!想着想着,泪水又涌了上来。他进来了,脸上显得麻木,一副倔犟的样子。他坐下来喝着茶,那样子很难看。他的手都让冷水冻红了,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巴。他不停地喝着茶。他对她很冷淡,这种讨厌的不明不白的气让她难以忍受。他的智慧全用在自我陶醉上了。跟这样一个自我陶醉的人坐在一起就像跟一个消极不露面的冤家坐在一起一样。什么都不能触动他,他就知道自我陶醉。她的泪水淌下了面颊。他似乎被什么惊醒了一样,抬起那双恶狠狠、尖厉的眼睛,像一只扑食的鸟那样死死地盯着她。“你哭什么?”他暴怒地问。

她的心都缩紧了,她忍不住要哭泣。“你哭什么?”他又像刚才那样问道。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吸吸鼻子。

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似乎不怀好意。她退缩了,像一只被击中的鸟,闭上双目不理他。她感到孤立无援,痛心极了。她跟他不是同一类人,她不能保护自己。在他面前,她只能是被伤害的,她不抱任何希望。她认输了。他站起来走出了房子,心情坏极了。这种心情一直在折磨他、摧毁他,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斗争着,只是在黄昏时分干着活时他才暂时得以解脱。他突然发现,他伤害了她。可以前她总是胜利者呀。于是,一种可怜她的心情油然而生。他可怜她,他的心都碎了,同情心让他变得有生气了,他不忍心看她哭泣,不忍心。他想走到她跟前,把满腔的热血都倒出来,他要把一切都献给她,他全部的热血和生命,一点不剩地都献给她。他渴望把自己的全身都献给她,全身。夜幕降临,繁星闪烁。她没有点灯。

他的心被痛苦和忧伤焚烧着,他颤栗着走向她。他最终犹豫着走向她,要给她以巨大的馈赠。他已经不再是一俱僵硬的躯体了,他现在微微颤抖着的全身都是敏感的,他的手更是敏感得出奇,在关门时竟然回缩了一下,几乎是轻柔地插上了门闩。厨房里只有火光,他没有看到她。他吓得浑身抖起来,深怕她走丢了,到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去了。他一路哆嗦着穿过前厅,来到楼梯脚下叫道:“安娜。”没有回答。他走上楼去,他怕这空旷的房子,这种可怕的空虚让他的心都要狂叫起来。打开卧房的门时,他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她肯定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可是,他发现她在床上,背对着他静静地躺着。他几乎没有看见她,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动作极为轻柔。他犹豫着,心里害怕,可又想向她赔不是。她不动,他就等待着。

抚摸着她肩膀的那只手感到被刺痛了,似乎她正在推开他的手。他痛苦,一脸的愁容。“安娜,”他叫道。她还是纹丝不动,就像一只蜷曲了身子避人耳目的动物一样。他的心一阵阵发痛。他的手感到她的身子在动,他知道那是她在哭泣,哭泣时她缩紧了身子,为的是不让他看到泪水。他等待着。她仍然紧张,也许她不是在哭。可随着一声剧烈的哽咽,她又哭了起来。他爱她又心疼她,为了不让沾满泥的靴子蹭到床铺,他小心翼翼地跪在床上,把她抱在怀里,安抚她。一声接一声,她痛苦地哭泣着,不过不是冲着他哭,她还跟他保持着距离。他把她拥到胸前,她抽泣着挣脱了他,他全身都颤抖起来了。“别哭,别哭。”他的话简单得出奇。这会儿,他的心可是一静如水,充满了纯真的爱。她还哭着,不去理会他这一套,让他抱着去。他的嘴唇有些发干。

“别哭,我的爱。”他仍然这样干巴巴地说。他胸中一颗苦苦的心像火在燃烧,他受不了她心酸的哭泣,他真恨不得用自己的血来抚慰她。他听到教堂的钟声了,似乎这钟声触动了他,他六神无主地等着钟声的逝去。一切重又安静下来了。“我的爱。”他说着俯下身去吻她那张哭湿了的脸。他怕触到那张脸——真湿啊!他搂着她时,浑身都颤抖了。他是那么爱她,他的心、他所有的血管都要迸裂,想用他那能够愈合创伤的热乎乎的血去淹没她。他知道他的血能够愈合她的创伤并能使她康复。她平静多了。感谢上帝的怜悯,她总算静下来了。他感到他的头脑在不同凡响地燃烧着。

他仍然用颤抖的双臂把她愈搂愈紧,他那旺盛的血似乎要把她淹没。最终,她开始凑近他,依偎着他。他的四肢,他的全身都被这团火引着了,立刻熊熊燃烧起来。她依偎着他,陷入了他的怀抱。这股烈火烧遍了全身,他用那燃烧着的强健肌体拥抱着她,这时她要是吻他该多么好啊!他把嘴唇低下去,她那柔软、湿润的双唇接收了他的双唇。他感到他的血管在感恩中几乎要迸裂,他的心都要发狂了,他真想把自己永远喷洒在她身上。当他们清醒过来时,夜已经深了,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他们静静地躺着,浑身暖洋洋、软绵绵的,就像一对新生的婴儿。可他们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又像是还未出生一样。痛苦之后,他的心在幸福地流着泪。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竟顺应了她,服从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