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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安娜胜利了 (5)

第六章安娜胜利了 (5)

可她以前却认为他是她光辉的反射。随着时间一周一月地过去,她意识到他是个阴沉的对头,他们两人是对立的,不能相互补充。他并没有改变,他仍然是独立的自己,同时他似乎期望她成为他的一部分,成为他意志的引申。她觉得他在不了解她的情况下就要控制她。他想干什么?他要欺压她吗?那么,她自己想做什么呢?她自己作出了回答:她想幸福,想活得自然些,就像阳光,每天都忙忙碌碌。在她灵魂深处,她感到他想要她变得阴郁、就得做作。有时,当他似乎像黑暗的东西一样欺压她、窒息她时,她几乎恐怖地反抗他,回击他,直到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于是他又变得恶毒起来了。她威胁着他,让他感到恐怖,所以他变得恶毒起来,他向往着毁灭,于是他们之间的斗争变得残酷起来。

他感到胆寒,她想抛弃他,让他成为光天化日之下的猎物,让他属于黑暗的那些肮脏的狗把他吃掉。他一定要打败她,非让她跟他在一起不可,而她要奋力摆脱他。现在,他流着血,阴郁地过着日子。他们感到世界太遥远了,不能帮他们的忙,到后来她都感到厌倦了。超过一定限度后,她变冷漠了,彻底离他而去了。他动辄就冲她大发一通脾气,她的灵魂挺起胸,离他而去,走自己的路了。可是,尽管她表面上兴高采烈,让他生气,跟他反目,实际上她却颤栗着,似乎在流血。可纯洁的爱仍像阳光照耀着他们,到这个时候,她就变成了一朵阳光下的鲜花儿,绚丽多彩、招人疼爱,真让他有点受不了。似乎他的灵魂长着天使的六个翅膀,他在荣耀中陶醉了。他感到上帝发出的光芒像脉搏一样传过她的身体,他站在腾腾上升的荣耀的火焰中,传导着创世者的脉搏。

他对她来说是一团强大可怕的火焰。有时,他站在门道里,神采奕奕,像是天使向圣母报告耶稣要降生那样,她的心疾速地跳起来。她凝视着他,心里犹豫不定。他既是阴郁的又是燃烧着的。她怕他,她反抗着他。可她又像服从魔鬼的天使那样服从他,服侍他,听从他的指挥,颤栗着为他服务。一切不快过去后,他又爱她,爱她的孩子气,爱她那奇妙、与自己不同的灵魂,这个灵魂能在他要变得虚伪的时候变得真实。而她也爱他,爱他坐在椅子里时那无拘无束的样子,爱他进门时开朗、热切的面孔,爱他洪亮热烈的声音。还爱他那朴实样儿。可他们谁也不觉得很满足。他似乎觉得她不尊重他。她尊重他,只是因为他跟她有关系,除了这以外他到底怎么样她才不管呢。她不在乎他的身份是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管他是什么吧,反正她看不起他。她对他这花边设计师的工作没尽过心,对他这个养家糊口的人也不尽心尽力。

他天天要去车间工作,这样就不能赢得她的尊重,这一点他是清楚的,其实倒不如说她从来是看不起他的,也正因此,他才爱她,尽管起初这像侮辱他一样让他发疯。更要命的是,不久她就开始对他至深的情感挑战了。他对生活、社会和人类的看法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他的看法正确,但毫无意义。这让他恼火,她是要在判断上超过他。最后,他还是开始接受她的观点,好像那是自己的观点似的。棘手的事并不在这里。他恨她,根本原因是她嘲笑了他的灵魂。他的思想是无声的、蠢笨的,可对有些事他怀有激情。他爱教堂,要是她想转移他的信仰,他马上就会跟她大闹一场。他不是相信,在珂那(珂那:加利利地区的一座古城,耶稣在些创造了他的头两个奇迹。

他在这里把水变成了酒,从此得到了门徒们的信任。——《福音书)211。),水可以变成酒吗?她会让他相信这是一种历史性的传说:想想看,那么多的雨水能变成酒吗?他的头脑会明白一时,这时他会说不,以此来回答她。可不一会儿,他的整个灵魂都会疯狂地叫起来,恨自己自相矛盾。在他的内心深处,他需要的是那个场面,那场婚礼,从桶里倒出的水像红酒一样。耶稣对他的母亲说:“女人,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的时机还没有到。”他的母亲对仆人们说:“不管他对你们说什么,你们照着做就是了。”(见《福音书》24。)布朗温(这里指威尔?布朗温。)喜欢这句话,打心眼儿里喜欢。他忘不了这句话。可她非强迫他忘掉这些,她恨他这股盲目的依恋情绪。

水,自然中的水,它能够一下子就自己变成酒吗?它能偶然变样儿吗?哦,不,他明知道这是不对的。她又变成了一个激动、嫉恶如仇、要毁掉一切的孩子了。他变得哑口无言,死气沉沉了。他自己的存在足以说明那是谎言:酒就是酒,水就是水,永远是这样,水并没有变成酒嘛,他知道的。这奇迹不是事实。她似乎是在毁灭他。他走出门去。一脸阴沉相,他算完了,他的灵魂在流血。他尝到了死亡的滋味,因为他的生命就是由这些从未怀疑过的概念形成的。她又像儿时那样伤心起来,躲在一边垂泪去了。她不管,不管水是否变成了酒。他愿意相信就让他相信去吧。

不过她知道她胜利了。她感到忧伤,万念俱灰。他们失望、痛苦了好久以后,又变得有些生气了。他这人就是死心眼儿。他又想起了有关《约翰福音》的那一章中的话,于是为之激动起来:“你一直把好酒留到今天?”“最好的酒!”这小伙子的心灵急切、得胜般地响应着,虽然他知道实际上这并不是真的,可这就像一只鼬鼠在咬他的心一样。哪一种情感更深刻呢?是被否定后的痛苦还是要得到承认的欲望?他很顽固,坚持这一欲望,但他不愿意再承认这种奇迹是真的了。好吧,这不是真的,水并没有变成酒。没有,尽管如此,他的灵魂似乎觉得水已经变成了酒。虽然事实并非如此,可他的灵魂仍这样认为。

“不管水是否变成了酒,我都不必为此发愁,它是什么我就认为它是什么好了。”“是什么呢?”她满怀希望地追问了一句。“是《圣经》,”他回答说。这个回答可把她气坏了。她看不起他了。她并没有故意对《圣经》发生疑问,可他就是让她看不起。不过,他倒是不在乎《圣经》上写的那些东西。尽管他不能使她满足,可他还算真切,他不是个死教条,他实际上并不相信水变成了酒,他也不想把它当作事实。是的,他的态度并没有批评的意图,那纯粹是他个人的私事。他把《圣经》上有价值的东西照搬过来,附丽于自己的精神之上,反而让自己的智慧睡大觉。她怨恨他,因为他竟让自己的智慧睡大觉。那属于人类的、只有人才有的东西,他并未发挥运用。他只顾他自己,可算不得是个基督教徒,耶稣可是标榜人类博爱的。她几乎是在跟自己作对。她笃信人的知识。人的躯壳总是要死的,可人会在知识中永生。这就是她的信仰,尽管这信仰还不成形。她相信人的智慧是万能的。

他却相反,像地下的一个瞎子,偏偏要忽视人的智慧,只顾按照自己的意愿,靠一只探索的鼻子前进。她常常感到,自己憋闷得很,于是她就把他赶到一边去了。他知道自己是盲目的,肉体的恐怖使得他要反击。他干了些傻事,他坚持自己的权力,摆出来一副一家之主的架势。他叫道:“你应该按我的想法去做!”“蠢货!”她回敬道,“蠢货!”“我要让你知道谁是一家之主!”他叫道。“蠢货!”她回敬道,“你是个蠢货!我了解我的父亲,他可以把一打你这样德行的人塞进他的烟袋里,用他的手指尖就能把你们按下去。你是个什么样的蠢货我还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笨,为此他责备自己。可他仍然要驾驶他们的这艘两人生命的船。他把自己摆在了船长的位置上。船长和这艘船都让她感到厌恶。社会是一支大船队,每一个家庭就是一艘船,他要在一艘船上充当举足轻重的船长。可家对她来是一艘荒谬的船,满船都是徒劳地碰撞作响的桶。她感到自己根本就不相信这东西,她嘲笑他这个一家之主,嘲笑他这个他们共同生活的主宰。这让他恼羞成怒。他感到羞耻,他知道,他父亲就是一个不能当家作主的人。

他走上了歧路,感到很难回头。他心头一阵羞臊,让步了,放弃了当一家之主的想法。可他仍想要做形式上的一家之主。要时,他们产生了摩擦,他丢了面子时就会挺起腰杆儿来硬气一下,憋足劲重新开战,以大丈夫气去进攻,以此来发泄精神上深深隐藏的激情。开始还好,而结果总是他们俩干一架,直到两个人都气疯为止。他说她不尊重他,她装作看不起他的样子。她觉得只要她爱他,这就够了。“尊重你什么?”她问他。他的回答总是牛头不对马嘴,让她绞尽脑汁也搞不清。“你为什么不接着干你的木雕了?”她问,“你为什么不完成你的亚当和夏娃雕像?”其实她关心的并不是亚当和夏娃的雕像,他一刀也没有再刻。她嘲弄夏娃的形象说:“她像个小木偶。为什么她这么小?你把亚当刻得跟上帝一样大,可夏娃却像个小玩具。”“说女人是从男人身上造出来的,这么说太不要脸了。”她接着说,“ 每个男人都是女人生的。男人们是多么没脸没皮,多么自以为是呀。”有一天,他试图刻一会儿镶板,没刻成,他憋了一肚子气,抡起斧子就把镶板劈了,扔进火里烧了,对此她还不知道。打那以后好多天他都默默无语,心里窝着火。“刻着亚当和夏娃的板子在哪儿呢?”她问。“烧了。”

“那是你的木雕啊。”她看着他。“我把它烧了。”“什么时候?”她还不信。“星期五晚上。”“当我在玛斯的时候?”“是的。”她没再说什么。等到他出门上班后,她哭了一整天,精神上变得缓和多了。然后,在痛苦的灰烬中生出一朵微弱的爱的火苗。直说吧,她怀孕了。因为好奇和渴望,她浑身颤抖起来。她想要个孩子了,倒不是因为她一见到小生命就动心或者说她很喜欢孩子,她只是想怀个孩子,她渴望用孩子把丈夫跟自己连起来。她想要个儿子,她觉得有了儿子就有了一切。她想把这事告诉丈夫,这可是件让人激动的事。可这时的他却是那么冷峻、毫无反应。于是她走到一边抹泪去了。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她一生中美好的一刻竟被他的冷酷扼杀在萌芽中了。她来回踱着沉重的步子,心中的秘密让她直发抖。她想抚摸他,哦,轻轻儿地抚摸,观察他那张阴郁敏感的面庞听到消息后的表情。她等待着,等他文雅、平静地对待她。可他总是粗鲁地欺负她。自信的蓓蕾凋落了,她寒心了,干脆到玛斯去了。“说说吧,”她父亲一看到她就说,“出什么岔子了?”父亲对她的关照和爱让她潸然泪下。“没什么,”她说。“你们俩合不来吗?”他问。

“他太认死理,”她颤抖着说,可她的心倔犟着呢。“哦,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这样。”父亲说。她不说话了。父亲说:“你们总不会无事生非,自找苦吃吧。”“他才不痛苦呢,”她说。“我可以拿性命打赌,你不会干别的,就会让他像条狗一样痛苦,你干这个可是里手了。”“我压根儿没干让他痛苦的事,”她反唇相讥。“没有,没有!你的嘴真好使,像一只装奶油糖的小口袋。”她微微一笑。“你别以为我想痛苦,”她叫道,“我才不呢。”“我们毫不怀疑这一点,”布朗温说,“可你并不想让他像池塘中的鱼儿那样欢快地打挺儿呀。”这话让她思索起来了,她也有些惊奇,她竟不愿意她的丈夫像池塘中的鱼儿那样欢快地打挺儿。她母亲进屋来了,大家都坐下喝茶闲聊起来。

“记住,孩子,”母亲说,“什么都不等着你的手要抓就抓、要弃就弃,别这么想。两个人之间,爱情是重要的。爱,既不是你也不是他 ,它是你们必须创造的第三者。你不应该期望它成为你想要的那种样子。”“嘻——我才不呢。告你说吧,我要是那样做,我很快就会发现我错了。要是我伸手去抓什么东西,我的手马上就会被打痛。”“那你就该留心你的手放在了什么地方,”她爸爸说。安娜很生气,他竟对她婚后悲惨的生活这么淡漠。“你很爱这个男人,”她父亲皱皱眉头说:“这是顶重要的。”“我爱他,他也不害臊!”她叫道,“我想告诉他——这四天中我一直想告诉他——”她的脸开始抽动起来了,眼泪流下来了。她的父亲静静地看着她,她反倒不说话了。“告诉他什么?”父亲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