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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初恋 (1)

第十一章初恋 (1)

厄秀拉从少女时代跨入成年,她开始意识到了自己;意识到自己是混混沌沌的雾霭中一个独立的实体;意识到她得去一个地方,得做点事情。同时她也害怕、担忧。为什么,哦,人为什么要长大?人为什么要承受这沉重的责任,去过一种未知的生活?要超越无所作为,超越庸庸碌碌的人群,去干出点自己的成就来!什么成就?要在一片迷茫,无路可循的情况下定出个方向!通往何处?怎么迈开这头一步?又怎么能站稳脚跟?要承担起自己生活的责任,这可真是折磨人。宗教对她来说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壮观的游乐世界。她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和小矮人一起爬树,像耶稣的门徒那样颤颤悠悠地在海上行走,像耶稣那样把大麦饼分成五千份,给五千人来个大型的聚餐。这种事在现实中已不复存在,已变成了个故事,成了神话、幻想。不管人们怎么宣称这些是真实的历史事实,人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至少在我们今天看来是这样。就现在生活条件的局限,我们知道,不可能有“给五千人吃饱”(《马太福音》14:16—21。)这样的事情。这个姑娘得出了她的结论:凡是在日常生活中无法体验的事情,就是不真实的。

那么,古老的生活两重性观念,这个不被人怀疑的观念一下子破裂了。这个观念就是认为有一个由训练、义务和汇报组成的人们的工作日的世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由绝对真理和逼真的神秘故事组成的礼拜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人可以在水面上行走,随着云柱穿过沙漠,看得见噼啪作响但还没烧尽的灌木丛。工作日的世界战胜了礼拜日的世界。礼拜日的世界是不真实的,至少是不现实的。人在行为中生活着。只有工作日的世界才是切身相关的。她自己,厄秀拉?布朗温。必须懂得怎样去过工作日的生活。她的躯体必须是工作日的躯体,受这个世界的评价标准约束。她的心灵必须具有工作日的价值,就这个世界所知是懂事的。好啦,那么,要过的就是一种拿出实际行动的工作日生活。因而就有必要去选择自己的活动和行为。你自己干的事得对这个世界负责。

不,不止要对这个世界负责。你还得对自己负责。她的内心还有一些费解的、烦人的礼拜日世界的残余,礼拜日在她的印象中就是和已被抛弃掉了的梦幻世界联系起来的。现在她的任务就是要学会过工作日的生活。问题是怎么行动?往何处去,又怎么实现自我?一个人还不能说是他自己,只是个回答了一半的问题。一个人是还没有定型的不足道的东西,像天空中的风那样地流动,这时,怎样才能实现自我,怎样才知道他自己的问题及答案呢?她转向从幻想中寻求。

想象中的话语就像看不见的风荡起的涟漪,随着她的血液流动,她又听到了那些话语。因为她要做一个现实中的人,她拒绝承认这种幻象,这对现实中的人来说不是真实的。她只想知道这些话在现实中的意义。这些确实是在幻想中听到的话。既然是现实的东西,它就有实在的意义。现在让它们来说吧,让它们自己用现实的词语来说出自己的意思。幻象应当将自己转换成现实的词语。“将你所有的一切卖掉,并送给穷人。”这是她礼拜日上午听到的一句话。到了星期一上午,去学校的路上,她一边走下车站前的山坡,一边在想着这句话。“将你所有的一切卖掉,并送给穷人。”

她想不想这么做?她想不想把她背面嵌珠的梳子和镜子、她的银烛台、胸饰和可爱的小项链这些东西卖掉?想不想穿着褐布衣,像那些划舢板的人一样?在她的印象中,那些蓬头垢面、讨人嫌的舢民就是“穷人”。她可不想那样。这个星期一上午,她面临着痛苦的抉择。她确实想做正当的事,但是她又不想照着福音书里说的去做。她不想当穷人,不想变得真正地贫穷。当穷人的想法对她来说太可怜了:过舢民那种生活,那么丑陋,谁见了都觉得可怜。

“将你所有的一切卖掉,并送给穷人。”现实生活中谁也不可能这样做。这使她感到气馁。也没有谁能转过另一边脸来让人打。特丽萨打了厄秀拉一个耳光。出于基 督教的谦卑精神,厄秀拉默不作声地把另一边脸转向她。特丽萨被这示威似的行为激怒了,照着那边脸又给了那么一下。于是,厄秀拉带着一腔怒火,忍气吞声地走了。然而,怒火和缠人的奇耻大辱在折磨着她。直到她又跟特丽萨吵了一架,把特丽萨妹妹的头差不多摇掉了,心里才舒服。

她恶狠狠地说:“给你一点教训。”说完了她就走了。虽然违反了基 督教教义,心里却舒畅极了。基 督教的谦卑也是不干不净,卑劣低下的。厄秀拉突然转向另一个极端。“我讨厌舢民,希望他们都死尽。我爸爸为什么不管我们,让我们落到这步田地?又穷又不起眼。为什么他不是个有点地位的人?如果我们有个像样的爸爸,他会是威廉?布朗温伯爵,而我就该是厄秀拉小姐了。怎么就该我穷?该我像只虫子似地在小路上爬?如果我手中有权,我就穿着绿色的骑装坐在马背上,后边跟着马夫。来到别墅门前停下,管别墅的女人抱着孩子走出来,我问她,她那伤了脚的丈夫怎么样了。我会从马背上弯下腰,拍拍那孩子长着亚麻色头发的脑袋。我会从钱包里掏出一个先令给那女人,叫她把营养丰富的食物送到别墅来。”她就是这样靠自尊自大过日子。有时,她突然来了激情,去救一个被人遗忘了的孩子,或是从运河水闸边跳下去救一个抽筋的男孩,再不就是把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孩从奔驰的马蹄下拉出来。当然,这些都是想象中的事。

可是到了最后,又回到了对礼拜日世界强烈的向往中。早晨,她从考塞西走来,看到伊开斯顿的小山坡上笼罩着袅袅烟雾,她的心情随着遥远的声音而激动:“哦,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我会常常把你的孩子们召集到一起,如同母鸡把雏鸡庇护在羽翼下,你们将不……”对耶稣的热爱,对得到安全和温暖的庇护的热望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可是这怎么用于现实世界?就是耶稣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母亲抱着她的孩子,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哦,热爱耶稣,热切盼望一个能把她抱在怀里,使她忘掉一切的人。哦,渴望男人的胸膛,一个她能够永远得到庇护和幸福的地方!对情感的渴望使她所有的神经都颤抖起来。她模模糊糊地知道耶稣不仅仅就意味着这些:在想象的世界里,他提到了耶路撒冷,一些日常生活的世界并不存在的事物。他托在胸前的并不是房屋、工厂,也不是房子的住户、工厂里的工人及穷人,而是一些工作日的世界里没有的事物。

然而,她必须得到这种情感,她必须这么做。因为她的生活就是现实的生活。现在,情感就是生活的全部内容。因而,要有一个男人把她揽在宽厚壮实的怀里,听到他胸膛里发出的心的跳动声,她分享着那里散发出的温暖的生命气息。这是一种热情激荡的生命。

她如此热切地渴望能躺在基 督的怀里。在灵魂深处,她又感到羞愧,难言。耶稣为想象中的世界说的话,她却从现实中来应答。这是离经叛道,把来自想象世界的意思挪到了实实在在的世界来。她为自己的宗教热情而羞愧,生怕有人识破了她。新年伊始。小羊羔出生了。稻草棚子搭起来了。在她舅舅的农场,男人们晚上提灯带狗地守护着。她在感情上对想象世界和现实世界的错位又在她心中卷起了波澜。她又一次感觉到耶稣基 督在乡间。啊,他会抱起羊羔!啊,她自己就是那只羊羔。早上,走在那条小路上,她听到羊一叫,小羊羔们带着新生的快乐,摇头晃脑地跑来。她看到小羊羔俯下身,用鼻子摸摸索索地挨近乳 房,找到乳头,羊妈妈掉过头来,使劲地吸了吸气。小羊羔在吸吮着乳汁,细长的小腿一边在欢快地抖动,脖子伸得长长的,那刚出胎的身子在微微地颤动。

啊,多么幸福,多么醉人!她舍不得离开,舍不得到学校去。那些小鼻子摩挲着乳 房,充满欢乐的小羊身子稳当地靠在那儿,小黑腿弯曲着,母羊站着不动,让小羊羔吸吮,完了,就平静地走开了。耶稣——想象的世界——普通的世界,所有这一切都搅合成了痛苦和幸福的混乱状态。可以说这就是极度的痛苦,慌乱,解脱不了的困窘。耶稣,这个幻象,在对她这个并非幻想中的人说话!她听取耶稣精神的教诲,并把这些话用来迎合自己肉欲的需要。这是她的耻辱。在她的心灵中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混淆不清。她以直接的、凡世的欲望来回答精神的召唤。“辛勤劳作,身背重负的人,到我身边来,我要让你好好休息。”她作出的是凡俗的回答。她带着感官上的渴望来应答耶稣基 督。要是她能够真的走近耶稣,把头靠在他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舒舒服服地,尽情地享受爱抚,那该多好!一路走着,她沉浸在热烈的宗教渴望之中。她想要耶稣甜美地爱她,要耶稣接受她的奉献,作出感官上的应答。她几个星期都处于陶醉的沉思默想中。在心里,她也一直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为了满足自己肉体上的需要而热爱耶稣。

然而她是那么迷乱,那么困惑,怎样才能摆脱这种状态?她恨自己,她想作践自己,毁掉自己。怎样才能摆脱这一切?她恨宗教,因为宗教是导致她陷入混乱的一个因素。她诅咒这一切。她想变得对一切事物都是一副铁石心肠,残酷无情,只关心即时的需要,即时的满足。她对耶稣的思慕只不过是为了能够勾起自己的柔情,以此对自己产生反作用力,最后达到疯狂的程度。这时就没有什么耶稣,没有什么多愁善感了。她讨厌多愁善感,这会带来她更为痛恨的一无所获。就在这时,年轻的斯克里宾斯基来了。厄秀拉将近十六岁了,是个身材纤细、积蓄着青春之热的姑娘。她沉默寡言,时而又开怀畅谈,滔滔不绝。她有时好像是在倾吐自己的全部心事,而实际谈的只是另一番虚假的内心表白。她极为敏感,总是在折磨自己,总是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内心。这段时间,她的情绪大起大落,消沉地忍受着内心的痛苦。她在这个世上是个多余的人。她好像把满腔热情倾注于苦苦地思念着一个人。她不愿意怀疑任何人。她认为,她爱每一个人,也相信每一个人。可是因为她不能爱她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她就带着一条蛇或是一只笼中鸟那样的疑虑,谁也不相信。她反感和仇视的天端比她爱的冲动来得更为自然。

一天晚上,她正在起居室学习,两手托着脑袋。她听到厨房里有人在说话。她精神一振,竖起耳朵来听,冷漠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她的心紧张得要跳出来,放出光芒,又遮遮掩掩的,不愿显露。

有两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一个坦率,声调柔和,带着宽厚爽直;另一个轻松流畅,变化灵活,说得很快。厄秀拉心情紧张地坐着,震惊得停下了学习,不知所措了。她一直呆坐着听那两个男人的声音,没留心他们说了些什么。第一个说话的声音是她舅舅汤姆的。厄秀拉知道,在这真诚坦率之下掩盖着他内心的嘲笑和剧烈的苦楚。另一个说话的人是谁?如此流畅地吐出的声音,却又带着激动的情绪,是谁呢?这个声音好像在催促她,驱使她向前。“我还记得你,”这是那年轻人的声音,“我第一次见你就记得了。你有一双黑眼睛和美丽的容貌。”布朗温太太羞怯又高兴地笑了。她说:“那时你是个一头鬈发的小男孩。”“是吗?对,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