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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男人的世界 (4)

第十三章男人的世界 (4)

厄秀拉轻声地附和:“不错。”门闩喀嗒作响,她们走进了那间大教室。厄秀拉打量了一下这间教室。教室里那呆板、冗长的寂静是办公室特有的,给人阴森森的感觉。中间有一道玻璃隔墙,通往里边的门开着。滴答滴答的钟声回响着,哈比小姐一说话,就有回声:“这是间大教室——五、六、七年级的教室。这是你的地方——五年级……”她站在大教室的这一头。这儿有一张老师用的又小又高的桌子,前面是一堆长凳,对面墙上高高地开着两扇窗子。厄秀拉觉得这儿又迷人又可怕。教室里这奇异的、无生气的光线使她显不出个性。她想,这是因为阴雨天的早晨。她又抬头望望,有一种被关在呆滞、不流通的空气里的可怕的感觉,与平时的感觉相距甚远。她看到窗子上装的是凸纹彩色玻璃。简直是在一间囚室里!她望望四周刷了淡绿色和巧克力色的墙壁,,望望大扇窗子上暗淡的玻璃衬着邋遢的天竺葵,望望一长排一长排摆成一组的桌子,充满了恐惧。

这是一个新世界,一种新生活,她被吓着了。可是她还是感到兴奋,爬到她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椅子很高,她的脚够不到地面,得搁在踏板上。高高地离开地面坐在那儿,这样她就职了。多么奇怪,这一切是多么奇怪!这和考赛西的蒙蒙雨雾是多么地不一样。想起她住的村子,她心头流过一阵思念之情,好像离得那么远,已经见不到了。她在这儿,在这冷酷的、刻板的现实中——这就是现实。她该管这叫现实,真奇怪,她还是今天才知道这一点。现在,这使得她充满了恐惧和厌恶,以致于她希望能够离得远远的。这就是现实,而考塞西,她那可爱的、美丽的、熟悉的考塞西——熟悉得就像是对自己情况的了解,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现实。这个监狱似的学校就是现实。那么,就在这儿,她要庄严地坐着,成为学生的女皇!在这儿,她要实现她成为被热爱的老师的梦,把光明和欢乐带给孩子们!然而她面前的这张桌子有一种抽象的生硬感,挫伤了她的情感,使她退缩。

她畏缩了,感觉到她原来傻乎乎地期待的太多了。她把她的感情和慷慨放到了并不需要慨慷和情感的地方。而且她已经觉得被挫败了,被这种新的气氛搅得不安,不知所措。厄秀拉出溜下来,她们回到那间教师休息室。要是认为一个人应该改变自己的个性,真是件怪事。她是个无名小辈,她自己没有现实,现实在她之外,她必须把自己投入现实中。哈比先生在教师休息室,站在一个大橱柜前。厄秀拉看见那橱柜里有一摞摞粉色的吸墨纸,一堆堆崭新的书,一盒盒粉笔,一瓶瓶彩色墨水,像个宝库。校长是个矮壮的男人,长着硕大的头,宽厚的下颚。不过,他长得还是好看的,匀称的眉毛和鼻子,一大片呈倒挂状的胡髭。他好像在专心致志地工作,不理会厄秀拉走进来。他那么有意识地不注意别人,那么忙碌,这种态度有点无礼。他走了一会儿神,从桌上抬起头来,跟厄秀拉说了声早上好。他那褐色的眼睛流露出愉快的神情。看上去他男子气十足,不容争辩,正像她要征服的对手。他对厄秀拉说:“你是冒雨走来的。”

她有点紧张地笑笑,答道:“哦,我不在乎这个,我习惯了。”可是他已经不再听厄秀拉说话了。她的话显得可笑,唠叨。他不理她了。“你得在这儿签上你的名字,”他对厄秀拉说,就像她是个孩子,“还有你到达和离开的时间。”厄秀拉在考勤簿上签了自己的名,又站回原来的位置。再也没人搭理她了。她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却想不起来。“我想让他们现在就进去,”哈比先生对那瘦子说,他正在急急忙忙收拾着那些卷子。那助理教员没表示同意,仍旧在忙着他手头上的事。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最后,勃兰特先生匆忙地穿上他的外套。“你到女生休息室去,”校长对厄秀拉说,带着诱惑人、戏弄人的温和调子。完全是一副官气十足、高高在上的样子。她走出去,看到哈比小姐和另一个青年女教师在门廊里。雨点洒在铺着沥青地面的院子里。沉闷的钟声响起,单调地响个不停。雨终于停止了。这时,勃兰特先生出来了,没戴帽子,站在另一个院门边,口里吹着哨子,发出尖厉的声音,眼望着阴郁的小雨中的街道。男孩子成群结伙地小跑着涌来,和着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跑过老师,穿过院子跑到男生集中的门廊。女孩子从另一个门跑着进来。

在厄秀拉站着的那个门廊里,女孩子们发出很大的噪杂声。她们脱下外套和帽子,挂在一排排钉着衣帽钩的架子上。一股湿衣服的味儿,一阵甩打湿头发的乱劲儿,一阵说话声和噪杂的脚步声。女孩子越来越多,闹哄哄的气氛愈加热烈。老师们就要被门廊里吵吵嚷嚷的一群群学生淹没了。这时,维奥莱特?哈比小姐击一下掌,又击得更响一些,尖声喊叫着:“静一静,女同学们,静一静!”声音停了下来,吵闹声下去了,可是并没有完全静下来。哈比小姐尖声叫道:“听见我的话了吗?”几乎完全静了下来。这时又有一个迟到的女生急奔进来,甩下她的东西。哈比小姐尖声命令道:“班长,站出来。”

留着长发、围着围裙的女生一对一对地站开了。哈比小姐喊着:“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集合。”一阵骚动,女生们逐渐分成了三路纵队,两个两个一路,站在过道里傻笑。在一排排的衣架间,其他的老师在给低年级的学生整队。厄秀拉站在她管的五年级队伍旁边。女生们推推肩膀,甩甩头发,用胳膊肘碰碰别人,扭扭身子,呆望,咧嘴笑,讲悄悄话,转过身子,干什么的都有。一声尖厉的笑声,六年级,最大的女生,在哈比小姐的带领下,开始往外走。厄秀拉和她的五年级学生跟着走。她和一群咧着嘴傻笑的女孩子站在狭窄的过道里等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什么。突然钢琴声响起,六年级的学生全都走到一间大教室里。男生是从另一个门走进去的。钢琴弹着一支进行曲,五年级的学生跟着走到了大教室的门前。远远地看见哈比先生坐在他的桌子前。勃朗特先生守在教室的另一扇门边。厄秀拉的班级涌上来。她紧挨她们站着。她们瞟瞟她,笑着,连推带挤地走。厄秀拉说:“往前走。”

她们偷偷地笑了。厄秀拉又说:“往前走,”因为琴声还没停。女生们松松散散地走进去。远远地坐在桌边,似乎沉浸在工作中的哈比先生,抬起头来大吼一声,“站住!”大家停住了,琴声止了。刚从另一边走进来的男生又往回挤。响起了勃朗特先生刺耳、驯顺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是哈比先生嗡嗡震耳的声音从教室的那一头传来:“是谁叫五年级的女生这样走进来的?”厄秀拉的脸变得绯红。她的学生瞥她一眼,为她们遭到的训斥暗自高兴。她努力用清晰的声音说出:“我让她们进来的,哈比先生。”一阵沉默。哈比先生离得远远地大喊一声:“五年级女生,回到原位。”女生们带着嘲弄的神情偷偷瞧一瞧厄秀拉,向后拥去。厄秀拉的心沉下去了。“齐步——走,”这是勃朗特先生的声音。女生们迈开步子,和男生的队伍步伐一致。

厄秀拉面对着她的班级,大约五十五名列队站在一排排桌子边的男女生。她感到自己全然不存在。她没有一席之地,也不在那儿。她面对着一大群孩子。她听得到从教室的那一头传来的一连串飞快的提问。她站在自己的班级面前不知道怎么办。她在难受地等待着。她班上的那群孩子,那五十五张不认识的脸,敌意地望着她,随时准备嘲笑她。她感到这一张张燃着怒火的脸蛋在灼烧着她。不论从哪一面,她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它们面前。时间一秒一秒地在这长得难以形容的折磨中过去了。一会儿,她鼓起了勇气。她听到勃朗特先生在出心算题。她站得和她的班级更靠拢,这样她的声音就用不着抬得很高。她犹犹豫豫,不那么肯定地说:“两个半便士一顶的帽子,七顶一共多少钱?”看见她开始上课了,全班人都咧咧嘴笑了。她脸一红,心里不好受。几只手草叶般竖了起来,她问他们答案是多少。这一天过得难以置信地慢。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只要往孩子们跟前一站,就有一道可怕的隔阂。靠活跃一些的小女孩快嘴快舌的帮忙,她才开始讲一课书,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讲下去。

这些孩子们是她的主人。她得听从他们的。她常常可以听到勃朗特先生的声音。他像一台机器,总是用同样刺耳,同样尖锐,不像人发出的声音来讲课,什么都不在意。在这些不动情感的孩子们面前,厄秀拉常常陷入困境。她无法摆脱。这五十来个孩子的集体靠她来指挥,这个集体就是憎恨、不满这种指挥。这使她感到喘不过气来:她肯定会窒息的,太残酷了。他们的人那么多,不仅仅是孩子,而是一个连队了。她不能像对一个孩子那样说话,因为他们不是单个的孩子,而是一个无情的集体。午饭时间到了。她晕头胀脑,稀里糊涂,孤孤单单地走进教师休息室进餐。

她从来没有感到生活如此陌生。她似乎刚从一个陌生可怕的国度里爬出来,那里的一切都是地狱般的,一个冷酷无情的、恶毒的体制。而且,她还没有真正获得自由。像给她套上枷锁似的,下午又到了。第一个星期在糊糊涂涂的混乱中过去了。她不知道怎么教课,她觉得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哈比先生不时地到她的班上来,看她在干什么。当哈比先生带着威胁恐吓的神情站在旁边时,她觉得自己那么无能为力,不真实,恍恍惚惚,变成了中性的,不存在的东西。可是哈比先生站在那儿看着,两眼流露出正在倾听的和蔼的笑意,那双眼睛可真吓人,他什么也没说,让她继续讲课,她却已觉得魂不附体了。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这一走也像是个嘲弄。这个班是哈比先生的班。厄秀拉不过是个瑟瑟作抖的替代。他鞭打,威吓学生,他招人恨。然而他是校长。虽然厄秀拉态度温和,她替这个班着想,但是他们是属于哈比先生的,不是她的。他把权力一起抓在自己手中,像是这个机制中不可匹敌的源头。这个班承认他的权力。他在这个学校里也有权力,权力是惟一至关紧要的。没过多久,厄秀拉就害怕他了,而且在这恐惧之下是一颗仇恨的种子。她鄙视他,然而他是上司。她慢慢开始适应了。其他的老师们都恨他,并且在他们自己中间煽动这种仇恨。

因为他是老师们和学生们的上司,他就像个重要人物似的站在那儿使他对这帮人的权威绝对化。把持着对这个学校的盲目的权威好像是他活着的一个原因。他手下的老师们是有文化的人,同样也是他的下属。仅仅因为他们有一点点权威,他本能地憎恶他们。厄秀拉无法使自己成为他喜欢的人。第一次见到这人她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是他的对头。她和维奥莱特?哈比也是对头。不管怎么说,哈比先生对她太过分了,也太强硬了,是她无法控制的。她曾试图像一个年轻伶俐的女孩子去接近一个男子一样,希望得到一点骑士风度的殷勤。但是,恰恰是她是个女孩子,是个女性这个事实本身被忽视了,要不就是被作为蔑视她的因素。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她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想保持她敏感的、属于自己的自我。

所以她就继续教下去。她和三年级的老师玛琪?斯科菲尔德交上了朋友。斯科菲尔德小姐大约二十岁,是个温和的姑娘,不大搭理其他的老师。她长得相当漂亮,爱沉思,好像生活在另一个更可爱的世界里。

厄秀拉把午饭带到学校,第二个星期就到斯科菲尔德小姐那间教室去吃。三年级的教室独自一栋,两边开着窗子,正对着操场。在这封闭的学校里,找到这么个僻静的地方,真能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放松。那儿有几盆菊花和彩色的观叶植物,还有一大盆浆果。墙上有几张好看的小画片,是格乐兹的画及雷诺兹的那幅《天真时代》的复制品,让人感到亲切。这间教室,窗外有开阔的空间,里边有小一些,整齐一些的桌子,有画儿和花儿的点缀,厄秀拉感到心情愉快。这儿终于有一点可以引起她共鸣的带点儿人情味的色彩了。星期一。她到学校已经有一星期了,对环境已经熟悉,尽管她还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她盼着和玛琪共进午餐。这是一天中的美好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