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象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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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象棋的故事 (6)

第二章 象棋的故事 (6)

“我日复一日地将书上一百五十盘棋局有系统地下了一遍,这段幸福的时光约摸延续了两个半至三个月。没想到后来又陷入了一个死点。突然间,我又重新感到一片空虚。因为一旦我把每盘棋下过二十到三十遍后,它们就失去了诱人的新鲜感,不再使人感到如此玄妙。它们先前那种令人激动、使人兴奋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那些棋局我早已一步步背下来,再一遍遍地重复下,有啥意思?刚走第一步,下几步要走的棋就自动在我头脑中闪出,再无出奇不意,再无紧张,再没有要你仔细推敲的东西。为了使自己有事可做,并为自己再造那种早已变得必不可缺的紧张和消遣,我实际上需要再寻觅一本别的棋谱。但这谈何容易,所以在这进退维谷的情况下,我就得发明一种新的棋局代替旧的。我必须同自己下棋,说得明确些,自己同自己对阵。

“我不知道,您对这种具有比赛性质的游戏的精神实质做何评论。但只要稍稍一想就可明白,象棋是一种纯粹的、不存在偶然性的思维游戏,所以自己同自己比赛从逻辑上说是件极荒谬的事。 象棋之所以吸引人,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其战略是在两个不同的脑子里按不同的思维发展起来的。在这场思维的争夺战中,黑方不知道白方要采取的策略,一直在猜测对方的意图并伺机破坏,而白方也力图先发制人,挫败黑方的秘密企图。如果现在黑方和白方是一个人,就会出现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情况,同一个脑子既要知道这件事,又应当不知道这件事。它在为白方考虑时,就应当将一分钟前所做的考虑和想法完全忘记。实际上,这种双重思维是以意识完全分解为前提的,要求人脑像一部机械设备,任意开关。按这个道理,自己同自己下棋,就如同想跳过自己的影子一样。

“长话短说,在绝望中,我对这种不可能实现的极其荒谬的事尝试了数月之久。为了不至于完全发疯,或者落个智力枯竭的下场,除了干这种有背常理的事情外,我别无选择。这种可怕的境遇,迫使我尝试着把自己分为一个黑我和一个白我,免得自己被这一片可怕的虚无压倒。”

讲到这儿,B博士往躺椅上一靠,闭上双眼达一分钟之久,那样子仿佛要将一种使人情绪纷乱的回忆强压下去。他嘴角又出现了那种奇怪的无法控制的抽动,之后他直起身。

“好了——说到这儿,我希望我已把一切向您做了比较清楚的解释。遗憾的是,我实在不能肯定,是否可以将其他的事情也明明白白地讲给您听,因为这种新的工作要求大脑保持绝对紧张,这就使它不能同时进行任何自我控制。我对您讲过,按我的想法,自己和自己下棋,纯属胡闹。但无论如何,总还有个实实在在的棋盘,就是说至少还有一线机会,因为这个棋盘通过它的存在可使人产生一种距离,使人觉得有躯体分开之感。坐在一张布着真正棋子的棋盘前,你总可以开动脑筋,移动身体,一会儿坐在桌子这一侧,一会儿换到那一侧,分别从黑白双方的立场观察战局。可是我却不得不把这种自我争战,如果您愿意,也可以称之为同我自己抗争,反射到一个想象的空间中。

我一方面要强制自己的意识将那六十四个格子中每个棋子中的位置清清楚楚地抓住,另一方面不仅要记住当时的棋局,还要看出双方可能要走的下几步棋,况且——我自己知道,这一切有多不可思议——我要双倍和三倍地,不,六倍、八倍、十二倍地为每个我,黑方的我和白方的我,预先算出四步或五步棋。请您原谅,让您考虑这种荒唐的事,实在不近情理——在这种想象出的抽象空间中下棋时,作为白方棋手的我得先算出四五步棋,而作为黑方棋手的我也是如此。就是说,跟着棋路的变化和发展,必须事先用两个脑子,用白方和黑方的脑子,使双方战术相配合。然而,这种自我分解尚不是我这个深不可测的试验中最危险的事情,最危险的还是这些凭空设想出的棋局使我一下子坠入五里雾中,突然陷入无底的深渊。

我前几周所练习的那种对各家棋局的单纯模仿,说到底也是一种复制,即重复一下现有的实物,做起来并不比我背诵诗歌或记忆法律条文吃力,那是一种有限而且有规律的活动,因而是一种极好的脑力训练。我上下午各下两盘,已成定规,做起来并不觉费劲。它变成了我每天的正常活动,即使我下错,或者不知该怎样往下走,也有棋谱为据。仅由于这个缘故,这个活动对我那受到严重伤害的精神才有疗效,或者更恰当地说,起一种镇静作用,因为照别人的棋谱下棋,我自己并未真正介入,不管是黑方还是白方获胜,都与我没多大关系。在那里拼杀争夺桂冠的不正是阿廖辛和波哥留波夫吗?而我个人,我的理智和我的心灵,仅作为一个观众,作为一个行家,在欣赏体会那些瞬息万变、其妙无穷的棋局。然而,从我试着与自己下棋的那一瞬间,我就开始向我自己挑战,两个我中的每个我,黑方的我和白方的我,相互厮杀。两个我都雄心勃勃,急切地希望自己那一方取胜。我执黑子下完一步棋后,就紧张而不安地想,那个执白子的我会怎样走?这两个我中的一个,当对方走错一步棋时,就欢欣鼓舞,若自己下了一步臭棋,则恼火异常。

“这一切看上去都毫无意义,实际上就是一种人为的精神分裂。这种会引起极度危险极度兴奋的意识分裂,对于一个处在正常情况下的正常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但请您不要忘记,我是一个被强行从正常行为中拉出来的一个人,是一个被无辜囚禁数月,遭受各种孤独折磨的人,是一个心中怀有无限愤怒,早已想朝什么发泄一番的人,而除了这种自我争战的游戏,我没有任何其他排遣孤寂、发泄怒气的办法,所以我就把我的怒火,我那股报复的狂热一古脑地投入到这种游戏中。我心中还有一种东西可以利用,那就是我心中可以与我抗争的另一个我,所以我下棋时简直激动得达到一种疯狂的程度。最初,我还可平静地思考,在两盘棋之间休息一会儿,恢复一下疲劳。但渐渐地,我那被刺激起来的神经就不容许我再等待了。执白子的我刚走完一步,执黑子的我就急不可耐地向前推进一步。一盘棋刚走完,我就向我自己挑战,再来一盘,因为每次两个下棋中的我总有一个被另一个战胜,心中不服,要求雪耻。身陷囹圄的最后几个月,由于受这种疯狂的不知满足的情绪驱使,我究竟同自己下了多少盘棋,恐怕自己永远,即使连个大概也说不清——或许一千盘,或许更多。

这是一种我自己也无法抵御的狂热。从早到晚,除了象、卒、车、王,a,b,c,将军和王后易位外,我什么都不想,全部身心都投入到那些小方格里。下棋的兴趣变成了下棋的兴致,下棋的兴致变成了一种下棋的狂热,既而发展成一种嗜好,一种抑制不住的狂躁。它使我白日不得安宁,渐渐地夜间也开始纠缠我。我脑子里只有下棋,总感觉棋子在移动,有棋术问题要解决。有时半夜醒来,额头上汗淋淋的。我发现,我甚至在梦中也无意识地下棋。若是我梦到人,这些人一准像相和车一样移动,像马一样跳前跳后。甚至提审时,我也无法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我的责任。我觉得在最后几次审讯时,我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因为检查官们不时地莫名其妙地对对目光。其时,当那帮人发问和交换意见时,我简直急得发疯,恨不得他们马上把我带回囚室,让我继续下棋,下那种疯狂的棋,一盘接一盘。我不想受任何干扰,甚至看守打扫囚室的一刻钟和送饭的两分钟都使我感到焦躁难耐。有时直到晚上,那个盛着午饭的盘子还动也没动地放在那儿,我下棋下得竟然忘了吃饭。我惟一能感觉到的是口渴万分,想必是我不停地思考、不停地下棋,使肝火上升吧。

我两口就把瓶里的水喝光,逼着看守再给一些,可没过几分钟又觉得喉头发干,口渴难耐。最后,下棋的时候——我从早到晚什么也不干——我激动得达到这种程度,我无法安安稳稳地坐上一会儿,考虑棋局时要不停地走动。棋越接近终局,我来回走动得越快,心情越激动。赢棋,取胜,战胜自己的欲望已渐渐变成一种愤怒。我焦灼难耐,浑身打哆嗦,因为我身上的一个我总嫌另一个我下得太慢。这一个就催那一个,您也许觉得这非常可笑。若是我身上的一个我觉得另一个我走得不够快,就开始骂自己了:‘快,快点!’或‘走,走啊!’——我今天自然很清楚,我这种情况完完全全是一种病态的精神过度紧张,名字我现在还叫不出,只能给它起个迄今为止医学上还不曾听说过的称呼:棋中毒。最后,这种偏执性狂热不仅开始袭击我的头脑,也开始袭击我的身体。我日渐消瘦,睡不踏实,时常梦魇。每次醒来都要费好大劲才能睁开像铅一样沉重的眼皮。有时我觉得自己虚弱到了连个喝水杯都送不到嘴边的地步,手总是一个劲儿地抖。但一开始下棋,就上来一股蛮劲,我双手攥拳,走来走去。有时,我好像透过一片红雾,听到冲着自己发出的沙哑、凶狠的呵喝声:‘将军!’或‘将死啦!’

“这种可怖的难以描述的状况是怎样形成危机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我只知道,有天早上我醒来,觉得周身感觉与平时不同,一种几个月来从未感受到的浓浓的然而却很惬意的倦怠,充满了我的周身,又温暖又舒适,使我不想睁开眼睛。我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享受着这种无知无觉的麻木状态。突然,我觉得身后好像有人讲话,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说话。您可以想象我有多高兴,因为数个月来,近一年之久,除了从审判席上发出的生硬、严厉、恶毒的语言外,我从未听到别的话。‘你在做梦,’我对自己说,‘你在做梦!千万别 睁眼!再让这梦长一些,否则你又会看到这间讨厌的囚室了,还有椅子、洗脸盆、桌子和那永远不变的糊墙纸。你在做梦,接着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