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象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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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3)

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3)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我去敲她的房门,门立刻应声而开,我便被迎了进去:屋内光线幽黑、黯淡。平日里原就很阴暗的房间里,此刻只有桌上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灯光在桌子上投射下一圈黄影。

C太太一点儿也不局促、羞怯。她走上前来迎接我,招呼我在一张背靠椅上坐下,然后,自己在对面坐下。我感觉得出,这些动作都是在精心安排下预先排练好了的。然而,接下来还是出现了一个相对无言的间歇场面,显然这并非是她所愿。这种迟迟难下决心的停顿愈延愈久,而我又不敢轻吐一言打破这种静默。因为我觉察到,一个坚强的意志正与一股顽强的抗拒心理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从楼下会客厅里不时飘来微弱的华尔兹舞曲断断续续的乐曲声。我凝神静听,仿佛想要减轻一点这静默带来的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压力。C太太似乎也已经感到了这种不自然的寂静而又紧张的局面很尴尬。她突然打起精神,像是要迅速跃起身似的,马上开口说话了:

“难说出口的只是第一句话。两天以来,我一直在为此做准备,力求讲得十分明白而又真实,但愿我能做到这点。您现在或许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向您,向一位素昧平生的人,讲述这一切。可是,事实上,没有一天,甚至没有一小时,我不曾想到过这桩往事。您不妨相信我这老妇人的话:一个人对自己生命中仅有的一段遭遇,对于其中独有的一天,竟凝视了整整一生,是何等的令人不堪忍受。因为我打算讲给您听的事,全部经过只占去我这六十七年生涯中的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而我时常对自己说,一个人如果在他的一生中只荒唐了一瞬间,那又算得了什么!我一再这样宽慰自己,几乎到了精神错乱的地步。

然而,我们用一个毫无把握的表达方式称之为良心的那点东西,是无法摆脱得了的。那天,听到您如此客观、冷静地谈论亨里埃特夫人的事件,我便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回决心,找个人痛痛快快地、无拘无束地倾诉一下我生命中的那段经历,或许我这徒然无意的空自追忆和持续不断的自怨自艾就能有个了结。假如我是名天主教徒而不是英国圣公会的信徒的话,我早就会得到忏悔的机会,说出一切,摆脱那独自隐忍、缄默不语的苦楚。不过,这种安慰,我们是办不到的了。所以,今天我试着用这个离奇的方法,借着向您讲述,以求解脱。我自知,这一切非常荒谬,而您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实在令我感激。

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我打算向您讲述的仅仅是我生命中独有的一天——其余所有的日子在我觉来,全都毫无意义,别人听来也会感到很乏味。我四十二岁以前的人生经历可以说步步循规蹈矩。我的父母是苏格兰有钱的乡绅,拥有几家大型工厂,还有许多田产。我们一家人过着乡间贵族式的生活,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住在田庄上。夏季社交活动季节开始时上伦敦去避暑。我十八岁时,在一次社交聚会上结识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门世族R家的次子,在驻印度的英国军队里服役过十年。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无忧无虑地生活,一年中三个月呆在伦敦,三个月消磨在自家的田庄上,剩下的日子住在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的高级宾馆中。

我们的婚姻生活美满幸福,从未蒙上过半点阴影。我们所生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已成人。在我四十岁那年,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他早年在热带地区长年生活时患了一种肝病,此次旧病复发,在挨过了一段可怕的日子之后,我便永远失去了他,前前后后不过两个星期。当时,我的大儿子正在军中服役,小儿子在大学里念书——这么一来,我一夜之间就陷入了彻底的空虚、寂寞之中。我一向有人陪伴,早已习惯了温存和体贴,因而,这份独处对我来说实在痛苦极了。那所空荡荡的宅院处处令我触景伤情,让我想起失去心爱的丈夫的这一悲惨事实。我只觉得,在这所房子里再多呆一日也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我决定,只要我的儿子们还没成家,我便要多用出外旅行来打发接下去的日子。

“对于自己自那一刻起的生活,我基本上将它视作是完全没有意义、完全没有用处的了。二十三年来,与我形影相随、共享每一个想法的人已经亡故,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不再需要我了。同时,我也担心自己多愁善感、郁郁寡欢会令他们心烦意乱,年纪轻轻的就来分担我的痛苦——然而,我自己是再也无所求、无所恋了。最初,我迁居到巴黎,烦闷无聊时便去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我所处的这座城市和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而且那地方的人我也尽量回避。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他们看见我穿着丧服而礼貌地报以怜悯的目光。我不知如何向您讲述那几个月麻木不仁、飘泊不定的日子,自己究竟是如何度过的。我仅仅记得,当时一直怀着一死了之的愿望,只是缺乏勇气来自己加速实现这一痛苦的心愿。

“在我孀居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一年,为了要逃避这段无可否认,早已失去价值,而又无法超越的时期,我于三月底来到了蒙特卡罗。老实地说,我来这里是出于孤寂无聊,出于那种令人痛苦,像是内心空虚激起的恶心感。这种空虚的感觉只有靠外在的小小刺激来填补。我内心深处越是心灰意冷、毫无感情,却越是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到人生陀螺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人来说,看到别人情感激荡,焦躁不安,倒也不失为一种精神感受,像看戏和听音乐就有这样的感受。

“正因为这个原故,我也就常常光顾夜总会的赌场(原文为“Kasino”,是蒙特卡罗一处规模相当大的游乐馆,里面主要的设备为赌厅。),在那儿看那些人时而喜形于色,时而惊慌失措,无数张面孔瞬息万变,幻化起伏。这时候,我的体内也有一股可怕的潮水在涌动,这一切都令我着迷。另外,我丈夫生前也喜欢偶尔光顾一下赌厅,是那里的客人,但从不上瘾。对于他往日的所有习惯,我仍怀着某种徒然无意的虔诚恪守着,继续着。正是在那里,开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个二十四小时,回肠荡气,激动人心,远胜一切赌戏,我的命运就此永受困扰。

“那天中午,我同我家的一位亲戚冯?M公爵夫人在一起吃午饭,后来又一道用了晚餐。饭后,我觉着还没累到上床睡觉的程度,于是,我便去了赌厅。我在赌台间来来回回闲溜着,自己并不下注。我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观察着那些聚到一处的赌客们。我所说的‘特殊方式’就是我那去世的丈夫传授给我的。有一次,我曾向他抱怨说,在一旁注视久了,令人厌倦,总目不转睛地瞅着那些同样的面孔,实在叫我兴味索然。那些干瘪的老太婆,坐在沙发里几个小时才敢下一回赌注,还有那些老奸巨猾的赌徒和玩着纸牌的妓女。所有这班人都是群名声不太好的人,他们凑到一起形成这么个小圈子。您是知道的,他们在掘劣的小说里往往被描绘得富有诗情画意且都罗曼蒂克,仿佛全是些高雅的花朵和欧洲的显贵,而实际看来,这一切都大为逊色。同时,二十年前的赌场远比现在新建的现代式豪华赌堡要吸引人得多。从前,赌台上滚来滚去的还都是些能令人产生遐想的、感性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金子,无数簌簌作响的钞票,金灿灿的拿破仑(十九世纪法国钱币之一。)和黏湿的五法郎银币等,都在那里杂乱地打着旋。

而如今,在赌场里只见一群小市民气的观光客,无精打采地挥霍着手中毫无特色的筹码。但即使是那时候,我就已经在那些冷默、千篇一律的面孔上找不到什么吸引力了。直到有一天,我那爱好手相术的丈夫教给我一种完全特殊的欣赏方法,这样就远比懒洋洋地傻站着有趣得多,也更令人兴奋、引人入胜。这方法便是:不要看任何一张面孔,要专注赌台的四角,在赌台的四角又只盯着下赌注的手,只留神那些手特殊的一举一动。我不知道,您本人是否也曾偶尔有过这么一回,眼里只注意到绿色的赌台,只凝望那一片绿色的方地,看那中央的圆球似醉汉般跌跌撞撞,一个码子一个码子地滚动着。许多钞票,许多圆溜溜的银币和金币,接连不断地打着旋,落进划好界线的四方场地内。立时,管台子的人好似播种一般,挥动手中的耙,割麦似的将这些钱全部收获,或者将它们敛到一起,推到赢家面前。用这样透视角度去观察,惟一变化不定的就是那些手——绿色赌台四周许许多多只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试,都在伺机等待。每只手都像是准备跃身即出的猛兽,在像山洞一般的袖口处窥探着。每只手又形状不一,颜色各异。

有的光溜无毛,有的戴着戒指和叮当作响的手链,有的满是汗毛如野兽,还有的湿乎乎像鳗鱼般蜷缩着。不过,所有的手都同样由于极度的急躁而紧张得颤栗。一见到这般景象,我总是不自觉地想到赛马场上的情形。在起跑线上,骑师得使劲用力勒住亢奋待发的马匹,不让它们抢先放足飞奔。那些马全身颤抖,扬头竖颈,抬足腾跃,正好像这些赌徒的手。从这些手上,只需观察它们如何等待、抓钱和踌躇不决,便可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紧攥不放,挥霍者的手很放松,老谋深算的人两手安静,丧失信心的人手指节抖动不已;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势里闪电般地表露无遗。这个人把钱揉成一团,那个人精神紧张得竟要把钱撕成碎片。也有人精疲力竭,赌局进行期间,摊着疲惫的双手。我知道有句老话:在赌博中,人会暴露真实的自我。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清楚地泄露他的心事,因为所有的赌徒,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赌徒,很快就能学会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在衬衣领子上方,他们戴起一副冷默的面具,装出一派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们强制着自己,抿紧嘴角的纹路,咬紧牙关,按住心头的惶恐,镇定眼神,不露声色。

他们能使自己脸上嘣嘣直跳的肌肉平静下来,显出一副装腔作势而又自成风格的满不在乎的样子。然而,恰恰是因为他们过分集中所有的精力去控制那被认为最能明显暴露性格的面部表情,而忽略了两只手,忘记了会有人只观察他们的手,而让这些人从他们的手势里早已猜透了那强颜欢笑的嘴唇和故作冷淡的眼神所要隐藏的东西。在这时,手是丝毫不怕难为情地泄露着最为隐密的一切。因为,它无法拒绝地必然会出现一个瞬间,所有这些费力克制着的似有睡意的手指会因稍一疏忽而急速张开:当轮盘上的圆球停止转动,落进小小的码盘,在管台子的人报出中彩号码的惊心动魄的那一秒钟里,就是在这一秒钟里,一百只手或是五百只手不由自主地纷纷蠕动起来,表露着各自最原始的本能。

谁要是像我一样——我是由于我丈夫有此癖好而得到特别传授的——习惯注视这个手的舞台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感到,这里永远千变万化。突如其来的爆发性动作,看上去总好像永远呈现着不同的气质,远比戏剧或是音乐更激动人心。我根本无法向您描述,那里的手姿究竟有几千种类型,有长满毛、曲着指,像未驯化的野兽般的手,伸出去抓钱时,无异于蜘蛛;还有的手指甲灰白,颤颤巍巍,有些神经质,几乎不敢放胆去抓钱。高尚的、卑贱的、粗暴的、胆怯的、狡猾的和仿佛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但是,每只手给人留下的印象都不尽相同,因为,每一双手都表现了一种独特的人生,只有四五双管台子的人的手除外。这些人的手全像是一些机器,动作精确,作买卖般按部就班地执行着各自的职责,对一切概不参与。

跟那些越来越生动活跃的手对照起来,这些手就像计数仪上嘎嘎作响的钢栓。不过,正是因为同那些猎人般狂热的同类相对比,所以,这几双冷静的手反而产生了奇特的效果:他们(我想要说)就像群众暴动时,身着制服站在潮涌般兴奋骚动的人潮中的警察。除了这些,你还能享受到一份个人独有的乐趣:接连看上几天,你便能熟悉某些手的习惯和癖好;就像我,几天之后,我就总能从许多双手中,找到一些老相识。我把它们当作人一样分成两类,一类令我喜爱,一类招我忌恨。好些手贪婪无比,有许多坏习惯,实在令我作呕,以致我总是像躲避什么有伤风化的事那样避开目光,不加注意。每一只在赌台上新出现的手,对我来说都会是一种经历,都会激发我的好奇心。我经常忘记抬眼看一看那人的长相,总觉得那张脸不过是一副社交时戴的冰冷的面具,高高地一动不动地竖在扣得紧紧的晚礼服衬衫的领子上,或是插在珠光宝气的胸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