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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4)

第一部第六章 (4)

可能一口气说得太多,诗人稍稍有点气喘,他仿佛进入了梦幻世界,几乎忘记了杜洛华在洗耳恭听。

他继续说道:“人死不能复活,永远不能……雕像会留下框架,万物会留下痕迹,根据这些框架和痕迹可以重新塑造出同样的东西。但我的身体,我的面庞,我的思想,我的欲望永远不能实现。天地间会不断有亿万人类诞生,他们在几平方厘米的脸上都会长着一个鼻子,一双眼睛,一个额头,两片面颊和一张嘴,甚至也像我一样有一个灵魂。但我,都永不能复生了,这些生物表面几乎相同,实际上并不一样,甚至完全不一样,在它们身上连一点可以辨认出是属于我的东西都看不见。

“依靠什么?向谁呼救!我们能相信什么?

“一切宗教都极其愚蠢。它们宣扬的信仰非常幼稚,它们的许多诺言不但自私,而且极其无聊。

“死亡,是惟一可信的。”

他停下脚步,抓住杜洛华大衣领子的两端,一字一顿的对他说:

“年轻人,这一切你要好好思考,想它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那时你对生活的看法就不一样了,要试图摆脱一切束缚,使出你无穷的力量,趁着年轻力壮,从你自己的身躯、你的利益、你的思想,从整个人类中解放出来,看看别的地方。那时你就会恍然大悟,浪漫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之间的争吵和财政预算的辩论简直是无足重轻。”

说到这里,他稍微加快了脚步。

“但同时,你会感到绝望者通常有的那种可怕的苦恼,你诚惶诚恐,手足无措,茫然的挣扎。你向天空宇宙高喊‘救命’,但没有人回答。你伸出双手,恳求别人援助你、爱你、安慰你、拯救你,但谁也不会来。

“我们为什么这样痛苦呢?毫无疑问,因为我们本应根据物质的条件,而不是按精神的条件去生活。可是,我们有灵魂,在不断思索,我们日益增长的聪明才智和我们一成不变的生活条件难免出现失调的现象。

“看看那些市井下人吧。除非大难临头,祸从天降,否则他们总是十分满足,根本感觉不到地上诸多的不幸。飞禽走兽就是这样。”

他又停了下来,好久以后,才带着疲倦和听天由命的口吻说道:

“我呢,我是个没有希望的人。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上帝。”

停顿一下后他接着说:“我只有诗的韵律。”

然后,他仰望苍天,对着中天的皓月高声朗诵:

“冷月孤悬,长天辽阔而暗淡,

我上穷悲落,寻找这道难题的答案。”

说话间,来到了协和大桥。他们默默的走过桥,沿着波旁宫前行。诺尔贝?德?瓦兰纳又说话了:“成婚吧,我的朋友,你不能体会,到了我这样的年纪,独身是什么体会。现在寂寞使我异常痛苦。晚上我对着炉火,独守空房,孑然一身,似乎世间只有我一个人。我和邻居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但我不认识他,感到他离我那么遥远,仿佛窗外天际的繁星。我浑身发颤,害怕而又痛苦。四周没有任何声响,更增加了我恐惧的心理。这种寂静,这种独身老房中的特有的寂静,既深沉又凄惶。不仅肉体周围一片死寂,灵魂四周也是死寂一片。每当一件家具发出轻微的干裂声,你的身心便会一阵颤抖,因为在这死一样沉寂的空房里,这种声音是那么突兀。”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当一个人老了,有几个孩子总是好的。”

他们已经走到了勃艮第大街的中段。诗人在一幢高大的楼房前停下,按了按门铃,然后和杜洛华握手,对他说:

“年轻人,忘掉老年人这些啰嗦牢骚的话吧,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吧,再见!”

说罢,便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

杜洛华踏上归途,心情有点沉重。好像别人刚才指给他看了一个白骨累累的深坑,而他自己难免有一天也要掉进这个深坑。他自言自语道:“活见鬼,在他家里一定也很压抑。即使让我舒舒服服的坐在剧场包厢的扶手椅上,听他谈这一幕幕惨像,我也不干,去他的吧!”

这时候,一个浑身充满香水味的女人从马车上走下来,正往家里走。他停住脚步,让这个女人走过去,一面贪婪的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马鞭草和蝴蝶花的香水味。他的心脏和肺叶都颤动起来,充满了欢愉和希望,明天又可以见到德?马香尔夫人了,对她不禁思念起来。

他感到很顺利,生活张开仁爱的双臂欢迎他。多好呀,希望已经变成了现实!

他带着微笑入睡了。第二天,他起的很早,步行到布洛涅森林大道转了一圈,然后赴约了。

夜里,风向变了,天气稍稍暖和一些了。现在阳光普照,空气清新,好像已到了四月。灿烂明媚的天空召唤着森林的常客,于是这天早晨,他们全出来了。

杜洛华信步走着,尽情呼吸着像春天糖果般香甜的空气。他穿过星形广场的凯旋门,踏上林荫大道,对面是骑马散步的人。那些男女骑士,有的策马小跑,有的举鞭狂奔。他们都是上流社会的有钱人,可现在杜洛华并不十分羡慕他们。他所担任的职务使他对巴黎的名人和巴黎社会的丑闻了如指掌,他几乎知道所有这些人的名字,他们财富的多少和他们生活中的秘史。

女骑手们过来了。她们身材苗条,身着绿色紧身的呢料服装,面带着那种高傲而难以接近的神态,这是妇女们骑马时常有的。杜洛华津津有味地默数着她们过去的情人或者现在传闻中的情人名字,像在教堂里默祈祷文一样。他并没有这样数:

“德?布老莱男爵,

图尔-昂格朗亲王。”

而是低声念叨:“属于莱斯博斯的有:

“滑稽歌剧院的路易丝?米绍,

歌剧院的梦丝?马克婷。”

他很有兴致,仿佛看到了在人类的道貌岸然之下,不过是卑鄙而丑恶的男盗女娼。发现这一点,他感到很快活、兴奋,甚至安慰。

于是,他突然高喊一句:“一帮伪君子!”

然后他在骑马的绅士中寻找丑闻最多的那几个。

他看见许多在赌博中涉嫌舞弊的人。对于他们,俱乐部是重要的收入之源,惟一的生财之道,当然并非正当的谋生之路。

另外一些名人,完全靠妻子的年青过活,这是妇孺皆知的事实;还有一些人,据说是靠情妇供养。许多人还清了欠债(这是值得赞许的事),但谁也不清楚还债所需的钱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是值得探究的秘密)。他还看见一群金融界大亨,他们拥有巨额财富,但却是偷盗所得。他们到处款待诗人,即使最富贵的家庭也视若上宾。还有一些人非常受人尊敬,小市民看见他们经过都纷纷脱帽行礼,但他们在国营企业中的无耻的贪污行径,对知道内情的人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这些人态度都十分傲慢,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目光更是飞扬跋扈。有的蓄着络腮胡子,有的则留着髭须。

杜洛华心里冷笑着,不住的说:“真下流!好一群酒色之徒!一伙强盗!”

正在此时,一辆低矮而深色的敞篷马车,由两匹苗条的白马拉着,飞驰而来,马鬃和马尾迎风飘扬。驾车人是当时的名妓,金发妙龄,身后还坐着两个青年马夫。杜洛华不由停下脚步,想对这个爱情的暴发户致敬、鼓掌,因为她敢于把自己在枕席之上获得的奢侈豪华在这个贵族伪君子当道的时间和地点大胆地展现出来。也许杜洛华觉得,他和这位金发名妓有某种共通之处,有一种天然的联系,是同一类人,有着共同的气质。未来的战士大概也会采取同样勇敢而大胆的手段。

他像找到了知音,心里暖洋洋的,很是高兴。他又慢步踱了回来,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到达他心爱的情妇的门口。

德?马香尔夫人热情的接待了他,向他献上自己的双唇。他俩俨然没有出现过裂痕,她甚至对他们之间的温柔爱抚忘记了应采取的谨慎明智的态度。她一面亲吻着杜洛华卷曲的胡子尖,一面说:“亲爱的,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烦,本来我准备与你好好度一个蜜月,不料我丈夫请假回来,我不得不陪他六个星期。六个星期太长了,那次我俩吵过以后,我每时每刻都想你。所以我作了这样安排,我们请你星期一来吃晚饭。我已经在他面前谈到过你。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他。”

杜洛华很为难,犹豫不决,占有了别人的妻子还要和这个人见面相处,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情形。他担心哪怕一点点的拘束,一个不稳重的眼神,或者什么其他动作,会被她丈夫发现。他喃喃地说:

“不,我想我不认识你丈夫会好一些。”

德?马香尔一听这话,非常惊讶,睁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一再坚持道:

“为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的事早已司空见惯,真没想到你这么傻!”

杜洛华只好说:“那好吧,我星期一来吃晚饭。”

她考虑还挺周到:“为了自然一些,我请福雷斯蒂埃夫妇也来。其实,我不大喜欢在家里招待客人的。”

直到星期一以前,杜洛华并不怎么在意这次会面。但当他踏上楼梯,往德?马香尔夫人家里走的时候,心里倒忐忑不安起来。并不是因为他厌恶和这位丈夫握手,喝他的酒,吃他的面包,而是由于胆怯,究竟害怕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到她家后,他像以往那样等着。一会儿,房间的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胸前挂着勋章、态度严肃、衣着整齐的白胡子男人,彬彬有礼的朝他走来。

“我妻子经常在我面前谈起您。能认识您,我很高兴。”

杜洛华竭力装出很诚恳的样子,快步迎上前去,使劲握着主人的手。但他坐下来后,发觉很难找出共同的话题。

德?马香尔先生往壁炉里添了块木柴,问道:

“您作新闻记者已经很久了吧?”

杜洛华回答道:“刚刚几个月。”

“噢,您升迁很快呀!”

“是的,还可以。”然后,他们就天南地北的谈了起来,谈话的内容平淡无奇,无非是一些刚认识而彼此又不太了解的人在一起常谈的无关紧要的琐事。渐渐地,他已平静下来,甚至有点觉得这样的场面也很有趣。看着德?马香尔先生庄严而又可敬的神情,杜洛华真想开怀大笑,心想:“你呀,我给你戴绿帽子了,老兄,我给你戴绿帽子了。”他有一种恶意的满足,像一个偷了人家的东西,而又丝毫不被人家怀疑的小偷那样十分得意。骗子得了手,心里总是美滋滋的。忽然他产生一股欲望,想和他成为知心朋友,赢得对自己的信任,让他推心置腹,掌握他生活中全部的秘密。

这时,德?马香尔夫人笑容可掬的走了进来,先是用令人捉摸不定的目光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径直走向杜洛华。杜洛华碍于她丈夫在场,不敢像往常那样亲吻她的手。

她似乎对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从容而快活。她从天生的狡黠心理出发,认为这次会见是件自然而又简单的事。洛琳这时也出来了,显得比平时更乖巧。她走到杜洛华面前,把额头伸给他,父亲的存在使她有点羞怯,她母亲对她说:“怎么,今天你不叫他漂亮朋友了?”洛琳的脸刷地变红了,好像别人一不小心透露了一件不该说的事情,揭发了她不该有的隐私似的。

福雷斯蒂埃夫妇到了。大家看见查理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禁大吃一惊。才一个星期,他又瘦了好多,脸色苍白得吓人,而且咳嗽不止。查理告诉他们,遵照医生的嘱咐,下星期四到戛纳(戛纳(Gnnes),法国南部临海城市,疗养胜地)去疗养。

夫妇俩很早就告辞了。杜洛华摇摇头说道:

“我看他情况不妙,活不了多久。”

德?马香尔夫人在一旁也表示同意:“噢,他完了!不过他也该满足了,有一个像他妻子那样的老婆。”

杜洛华问道:“他妻子很有能耐吗?”

“什么都是他妻子干的。这女人表面上谁都不见,但实际上谁都认识,什么事情她都知道。她似乎有魔力,要什么有什么,不管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嗯,总之这女人比谁都聪明,比谁都能干,比谁点子都多。对一个想平步青云的男人来说,她无疑是个宝贝。”

杜洛华又问道:“她是不是很快又要结婚呢?”

德?马香尔夫人回答道:“当然,她心中早已有了人选,……是个议员……这一点我并不觉得奇怪……除非这位议员不愿意……因为……因为也会有一定的障碍,道德舆论方面的……可能是这样,我也不太清楚。”

德?马香尔先生渐渐不耐烦了,嘴里嘟囔着:

“你总是东猜西想的,全是我不喜欢的事情。我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我们自己的事情就够我们操心的了。这对任何人来说,都应该是一个原则。”

杜洛华也告辞回家了。他思绪很乱,脑子里模模糊糊,还没产生定型的想法。

第二天,他去拜访了福雷斯蒂埃夫妇。他们正在准备行装。查理斜躺在长沙发上,呼吸似乎很吃力,不住的牢骚:“一个月以前我就该走了。”接着,他就报馆的工作给了杜洛华一连串的嘱咐。实际上,这一切他都和瓦尔特先生商量过,并且安排好了。

乔治走时,使劲握住查理的手,对他说:“好了,老朋友,我想很快又能见到你了!”

福雷斯蒂埃夫人送他到门口。他担心的对她说:“您还没忘记咱们的誓约吧,咱们不但是朋友,而且是伙伴,对吧?因此,如果我能帮您的话,不管是哪些方面,可千万别犹豫啊。一个电报,或者一封信,我随叫随到。”

她低声说:“谢谢,您太好了,我不会忘记的。”说这话时她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不过比平时显得更深沉,更温柔。

杜洛华下楼时,与慢步走上来的沃德雷克先生不期而遇。他在她家里曾经见过这位伯爵一面。但今天这位伯爵愁容满面,难道是因为福雷斯蒂埃夫妇要走的缘故?

新闻记者很殷勤的向他施礼,显得很有绅士风度。

对方也很客气的还礼,但态度有点傲慢。

星期四晚上,福雷斯蒂埃夫妇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