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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

第一部第七章 (2)

他觉得口渴,听见背后有滴水的声音,转身看见一个蓄喷头的装置,便把嘴凑过去喝水。喝完又继续想。地下室阴森森的,跟坟场一样。隐隐约约传来马车驶过的隆隆声,好像远处有暴风雨的震颤。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在这郁闷的地下室里,简直度日如年,和监狱一样。监狱里既没有报时的钟,也没有任何能标志时间的东西,只有看守按时送饭过来。杜洛华昏昏然的等了好久,好久。

突然,他听到了盼望已久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里瓦尔和布瓦斯勒纳一起回来了。他一见杜洛华便大叫道:“一切都解决了!”

杜洛华还以为收到了道歉信,事情已经了结。高兴得心里咚咚直跳,呐呐的说:“噢!……谢谢!”

这位专栏编辑接着又说:“朗格拉蒙这人真爽快,我们所有的条件他都欣然接受。距离二十五步,听口令抬胳膊各放一枪。从下面甩臂向上打比从上往下打要准许多。喂,布瓦斯勒纳,刚才就是这样说的吧。”

他拿起武器,放了几枪。给杜洛华演示如何抬胳膊更能取得直线的做法。

然后,他说:“咱们现在去吃午饭,十二点都过了。”

他们来到隔壁一家饭馆。杜洛华一句话也不说,装出毫无畏惧的样子,只是埋头吃饭。吃完饭他陪布瓦斯勒纳到报馆。他心不在焉,机械地处理着日常工作。大家都觉得他很勇敢。

下午刚过一半,里瓦尔走过来,和他握手。两人商定证人第二天上午七点坐马车到杜洛华家接他去韦济内森林。决斗将在那里进行。

这一切进展如此之快,让杜洛华目瞪口呆,心里有点害怕,却又不十分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既没有插手,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发表过意见,表示接受或者反对,好像被人拖着,有点麻木。

布瓦斯勒纳对他一片赤诚,是想一天守候在他身旁。杜洛华和他一起吃了晚饭,九点左右回到自己家里。

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杜洛华急促地大步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几分钟,只觉得心乱如麻,什么也思考不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明早决斗。他心里茫然无绪,只感到异常紧张和激动。他以前当过兵,向阿拉伯人开过枪,但那就像在狩猎中打野猪,对他没有多大危险。

总之,该干的他都会做的,也会有应该的表现。将来,人们一定会谈及这件事,也一定会同意和赞扬他的做法。想到这里,他的思想仿佛受到强烈的震颤,不禁大叫一声:“此人真是蛮不讲理!”

他坐下来,理理头绪。刚才里瓦尔已经把对手的名片交给他,如让他把地址记住,当时他随手把名片扔在自己桌上,现在他又仔细看它。一天之内,他已经看过十二次了。名片上只有:路易?朗格拉蒙。蒙马特尔街一百七十六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仔细端详排在一起的这几个字,字的意义非常令他不安,他觉得很神秘。路易?朗格拉蒙,这到底是谁呢?他年龄多大?身材多高?长得怎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纯粹为斗气,突然毫无道理的,为了一个和肉铺老板发生过争吵的老妇人而扰乱你的生活。这怎能叫人不气愤呢?

他又高喊了一声:“此人真是蛮不讲理!”

说完,他呆坐在那里,眼睛死盯着那张名片,一动不动地思考着。他越看越想越生气,在愤怒和仇恨之中还掺杂着一种异样的难受和无奈。简直岂有此理!他霍得拿起桌上放着的一把修指甲的剪子,往名片上的名字部位使劲一戳,像是扎进了一个人的身体。

难道他真的要去决斗,用手枪决斗了?为什么不选择用剑呢?如果用剑,胳膊上或者其他部位被刺一下就完事了,可用枪的话,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呢?

他鼓励自己:“算了,应该勇敢一点。”

他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四周看一看觉得自己太紧张了。于是喝完一杯水后,他上床睡觉了。

虽然天气很冷,但他盖着被子燥热难耐,怎么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仰面朝天躺了五分钟,然后又侧躺,从左侧到右侧,如此往复。

他还是口渴,便起来喝水。他又感到一阵不安:“难道自己害怕了?”

为什么房间里每一个熟悉的声响都使他神经质地心跳不已?连杜鹃钟报时前发出的轧轧声,也把他吓得直哆嗦。他胸口憋闷,只好张开嘴,长长透了几口气。

于是,他用哲学家的思维对这种现象作了一番解释。“我会害怕吗?”

当然不会。他怎么会害怕呢?因为他已经决定干到底了,已经发誓决斗,绝不发抖。但他还是非常紧张,于是,他问自己:“害怕会不会是不由自主的呢?”这种怀疑使他的心猛地收缩,有点不安和恐惧!如果一种比他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一种压倒一切的、难以抗拒的力量把这证明了,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是啊,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不管怎样,既然他愿意决斗,他就一定会去的。可是如果他发抖了,吓得失去了知觉,那又怎么办呢?很自然地,他想到了自己的地位、名声和前途。

突然,他有一种迫切的需要——起床照镜子。于是他又点燃了蜡烛。平滑的镜面映出了他的面容,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了,镜子里的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他的眼睛很大,脸色苍白,是的,他脸色异常苍白,苍白极了。

刹那间又有一种想法像子弹一样飞入他的脑海:“明天这个时候,我也许已经死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转身看了看床,好像自己仍然仰面朝天躺在被窝里。脸深凹进去如死人一般,白白的双手一动不动。

他不敢看了,他怕他的床,于是他把窗子打开,眺望窗外。

一股像刀子一样的寒气吹了进来,使他浑身发痛,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后退。

他想生火,慢慢地把火拨旺,仍不敢回头看。不管碰到什么东西,他的手都神经质地微微颤抖。他目旋头晕,感觉天旋地转,思想也断断续续、捉摸不定、痛苦之至。脑子里糊里糊涂,像醉酒一样。

他不断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明天将会怎么样?”

他不自觉的又踱了起来,机械地告诫自己:“我必须选择坚强,非常坚强。”

他又自言自语的说:“我要写信告诉我父亲和母亲,万一发生了意外……”

他重坐下来,摊开一叠信纸,写道:“亲爱的爸爸、妈妈……”

写完,又觉得这种字眼在悲壮的气氛下未免太不严肃,便把第一页撕掉重写:“亲爱的父亲、母亲:明天一早,我就要去决斗了。我可能将……”

他不敢继续往下写了,猛地站了起来。

现在,一股闷气紧紧压在他的心头。他要去决斗了,再也躲不过去了。他心里想些什么呢?他愿意决斗,他有这种愿望,而且早已下了决心,但是,他觉得,尽管自己一再鼓励自己勇敢一点,使出全部意志和力量,但很可能到时候连走到决斗场的力气也保不住。

他的牙齿上下打颤,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音。他心里想:

“朗格拉蒙以前决斗过吗?他是否经常到靶场练习射击?他有声望吗?有地位吗?”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是,如果这个人对自己的射击没有信心,他绝对不会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使用这种致命的决斗方式。

于是,杜洛华脑子里想象他们会面的情形,他自己的态度和他对手的姿势。他绞尽脑汁,努力想象决斗中的每一个细节。恍惚间,似乎看见面前手枪那个又小又深的黑洞洞的枪口,一颗子弹就要从这里射出来。

突然他产生一种可怕的绝望情绪,浑身战栗,一阵阵哆嗦。他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喊出声来。他像疯狗一样在地上打滚,想撕东西,想咬人。他瞥见壁炉上一个玻璃杯,想起衣柜里差不多还有满满一公升烧酒,因为他保留着军人的习惯,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喝上一杯。

他抓住酒瓶,对准瓶口,猛灌自己,大口大口的、贪婪地喝着,直到自己透不过气来才把瓶子放下,一口气喝掉了三分之一。

很快,他觉得嗓子里火辣辣的。这种热感瞬间传遍全身,使他脑子发麻,但是心情倒是镇定下来了。

他自言自语:“我有办法了。”这时他感到皮肤热热的,便又把窗子打开。

天色渐明,周围一片寂静。寒气刺骨,群星仿佛逐渐隐没在晴朗的天穹后面。深深的铁路轨道上,绿色、白色和红色的信号灯,也逐渐淡了下去。

第一批机车离开了车库,嘶鸣着,前去拖引头班列车。这声嘶鸣唤醒了其他沉睡中的机车,尖叫呼唤不断传来,像四周的野鸡在打鸣呼应。

杜洛华叹了口气,想:“也许我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他担心自己的感情马上又会变得脆弱,便努力振作起来,“一定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与对方见面前什么都不要想。这是临阵不怯场的惟一方法。”

他开始梳头、刮脸的时候,他的心又软弱起来,想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脸了。

他又喝一口烧酒,穿好了衣服。

剩下的时间更难熬了,他来回踱步,竭力稳定内心的情绪。但是,当他听见有人敲门,就又顿时吓得几乎仰面朝天的倒在地上,因为精神上的震动太强烈了。敲门的是两位证人,来得好早啊!

两位证人的身体都被厚厚的棉大衣裹住。里瓦尔先握了握这位被保护人的手,说:

“天气冷得跟西伯利亚一样。”接着又问,“身体还好吧?”

“很好。”

“镇定吗?”

“没有问题。”

“那就好,吃东西没有?”

“吃了,我现在什么都不需要。”

大概是为了庄重,布瓦斯勒纳特意佩带了一枚绿黄两色的外围勋章。杜洛华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佩带这枚勋章。

他们一起下了楼。一位先生在马车里等着,里瓦尔介绍说:“勒?布吕芝医生。”杜洛华麻木的和他握着手,喃喃的说,“谢谢您。”他想坐到前排位置,可一件硬梆梆的物体使他弹簧似的蹦了起来。原来是放手枪的匣子。

里瓦尔忙说:“不,往后坐,决斗的人和医生都坐到后面去。”杜洛华终于明白了,便顺势往医生身旁一靠,坐了下去。

两位证人上车后,马车就启动了。车夫知道应该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