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山伯爵(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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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显身

第二十二章 显 身

正如检察官告诉邓格拉斯夫人的,凡兰蒂还没有康复。疲劳虚弱的她,实际上等于在床上服刑;而在她自己的房间里,从维尔福夫人的口中,她知道了我们所叙述的种种怪事,——欧琴妮的出走,安德里?卡凡尔康德(说得确切些,贝尼台多)的被抓,以及他的被控谋杀罪。但凡兰蒂是那么的衰弱,所以这种叙述在她的身上并没有产生她健康状况正常时同样的效果。的确,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些空洞的想法;她的眼前只见到一些混乱的形象和怪异的幻景。白天,凡兰蒂的感官还非常清晰,因为诺梯埃叫人把他搬到他孙女儿的房间里来,经常陪着她,像慈父般地守着她。维尔福从法院回来之后,也经常来和他的父亲和女儿度过一两个钟头。

六点钟,维尔福回到他的书房里;八点钟,阿夫里尼先生到来,把那青年女郎在夜里要服用的药水亲自带来,诺梯埃先生在那时就被带走。他们之后就会来一个医生指定的护士,她一直守候到十点或十一点,等到凡兰蒂睡着之后才离开。当她下楼时,她把凡兰蒂的房门钥匙交给维尔福先生。这样,除非经过维尔福夫人和爱德华的房间,否则谁都没法到达病房了。摩莱尔每天早上来探望诺梯埃,打听凡兰蒂的情况。说来也怪,他的焦急已逐日减轻。第一,凡兰蒂虽然还受着神经兴奋的干扰,但她已经逐渐好转;第二,当他在半昏迷状态中冲到基 督山家里去时,伯爵告诉他,假如她两小时内不死,就可以得救了。现在已经过去四天了,而凡兰蒂仍然活着。

我们刚刚所讲的那种神经兴奋状态甚至在凡兰蒂睡眠时,——讲得更确切些是在她醒来后的那种半醒半睡状态中——仍然纠缠着她;那时,在夜的寂静中,在壁炉架上那盏乳白色灯罩所发出来的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那些影子在病床上空盘旋往来。它们用颤抖的翅膀来煽动寒热。首先,她仿佛看到她的继母来威胁她,然后,摩莱尔张开双臂向她迎上来;有时,像基 督山伯爵那样的陌生人也会来探望她;在这种迷糊状态中,连家具也会移动。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早上三点钟左右,那时,一阵深深的睡意征服了她,于是她一直睡到早上。

在凡兰蒂知道欧琴妮离家出走和贝尼台多被捕的那一天晚上,维尔福·诺梯埃和阿夫里尼陆续退出以后,她的思想混乱纷杂,时而想想她自己的境况,时而想想她刚才听到的那些事。十一点已过了。那护士把医生所准备的药水放在病人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锁上房门,在厨房里听了一会儿仆人们的言论,都是一些可怕的故事。那些故事,最近三个月来是检察官家里的热门话题。

这时,在那间那么小心地锁住的房间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护士离开十来分钟了;每夜必到的寒热袭击凡兰蒂又快一小时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意志,又开始看到那些幻景和假象。那盏孤灯射出无数的光芒,每一根光芒都在她那些混乱的幻想里变成一些奇特的形状。突然,在那摇曳的灯光下,凡兰蒂好像看到壁炉旁边凹进去的那扇通往她书房的门缓慢地打开了。但她怎么也听不到门链转动的声音,要是在以前,凡兰蒂会抓住那根悬在床头的丝带,拉铃求助,但目前,她对什么都不会吃惊。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所见的种种都只是她处于昏迷状态中的幻象,而更使她确定的是,一到早晨,夜间的一切幻景都会毫无痕迹,它们会随着曙光的出现而消失得无影无踪。门后面出现了一个人,但她因为习惯了这种幻象,因此并不吃惊,只是凝神注视,希望认为是摩莱尔。那个人影走近床,然后停住了脚步,仿佛在十分小心地倾听。这时,一缕光线射到那个午夜访客的脸。

“不是他!”她喃喃地说,于是静静地等候那个人消失或改变成另外一个人,以便确定那只是一个梦。可是,她仍然能感受得到自己的脉搏跳得十分厉害,她记起驱散这种幻象的最好方法是喝一口药水,使她暂时减少一些痛苦。所以凡兰蒂就伸手去拿那只玻璃杯,但她那颤抖的手臂刚伸出去,那幻象就加速向她走过来,而且来得这么近,以致她似乎觉得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和感到他那只手的压力。这一次,这种幻景已超出了凡兰蒂以前曾经历的一切;她开始相信自己是醒着的,这样一想,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所感到的那股压力显然想抓住她的手,她的本能使她慢慢缩回了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的身影;那个人影看来好像是来保护她而不是伤害她的,她看见他拿起那只玻璃杯,走到灯光下,举起杯子,像是在观测它的透明度。这好像还不够,那个人,——说得更准确一点,是那个幽灵,因为他的脚步是那么轻柔,根本听不到什么声音——在玻璃杯里倒出一匙来,喝了下去。凡兰蒂呆呆地看着这幕情景。她预期那种幻象会随时消失,出现另一种幻景;但那个人不但不像一个影子那样消失,反而走到她的前面,用一种急切的声音说:“你现在可以喝了。”

凡兰蒂颤抖了。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幻象用一个活人的声音对她说话,她差点要大叫起来。那个人把他的一只手指掩在她的嘴唇上。“基 督山伯爵!”她低声说。

现在那个青年女郎对于这幕场面的真实性显然不再怀疑了;她的眼睛恐怖地睁大着,双手发抖,她急忙拉毯子裹紧身体。基 督山出现在这个时候,以及他这样神秘莫测地穿过墙壁走进她的房间,在她那已混乱的思维里当然觉得是不大可能的。

“不要叫喊,不要惊慌,”伯爵说,“不要感到一丝疑惑或不安。凡兰蒂,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不是幻景,是你梦中所想象的最慈爱的父亲和最可敬的朋友。”

凡兰蒂回答不出来,她所听到的这个声音证实了对她说话的人确实是存在的,所以她是那么惊慌,以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但她的眼神似乎在问,“如果您是存心善良的,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聪明的伯爵完全知道那女孩脑子里在想什么。“听我说,”他说,“或者看着我吧,看看我这张比往常更苍白的脸,看看我这一双疲倦得充满血丝的眼睛。我已有四夜不曾休息了,在这四个夜里,我常常守望着你,为玛西米兰保护你。”

血液急速冲上凡兰蒂的脸颊;因为伯爵刚才所说的那个名字驱散了她因他出现而引起的全部恐惧。“玛西米兰!”她喊道,她觉得这几个字是这样的甜蜜,便再重复一遍,“——玛西米兰!那么他告诉你一切了?”

“一切。他告诉我,你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而我已答应保证你可以活下来。”

“你已答应他我可以活?”

“是的。”

“但是,阁下,你刚才说到守夜和保护我。那么,您是一位医生吗?”

“是的,是上苍目前能派来照料你的最好的医生,相信我吧。”

“你说你守护我?”凡兰蒂感到不安,“你以前在哪里?怎么我没看见你?”

伯爵指着那书房。“我躲在那扇门后面,”他说,“那个房间与隔壁的房子相邻,我就租下那座房子。”

凡兰蒂移开她的眼光,带着一种骄傲的冲动和一些恐惧喊道:“阁下,我想你私自闯入别人家是有罪的,你所说的保护听上去倒像是一种侮辱。”

“凡兰蒂,”他答道,“我虽然长期注意着你,但我只是留心来看你的人、给你吃的食物和给你喝的饮料,然后,当我发现那种饮料似乎有害时,我就进来,像现在那样进来,倒空你的杯子,以一种有益健康的药水替代那毒药,我的药水不但不会造成旁人所预期的死亡,反而可以使生命在你的血管里往返不息。”

“毒药!死!”凡兰蒂喊道,她相信自己又在发高烧,以致产生了错觉,“你说什么,阁下!”

“嘘,我的孩子!”基 督山说,又把他的手指掩在她嘴唇上。“我是说了‘毒药’和‘死’。但喝一些这个吧。”于是伯爵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只瓶子,倒了几滴瓶子里的红色液体到玻璃杯里。“把这个喝了。今天晚上不要再喝其他东西。”

凡兰蒂伸出手去拿;但她的手一碰到杯子,便又害怕地缩回来。基 督山拿起那只杯子,把一半喝掉。然后递给凡兰蒂。凡兰蒂微笑了一下,喝掉杯中的余汁。

“噢,是的!”她喊道,“我认得出这种味道,这几天,我每天晚上喝的都是这个,它使我头脑清醒,好像减轻了我的头痛。谢谢你,阁下,谢谢你。”

“这就是你在最近四天晚上还能活着的理由,凡兰蒂,”伯爵说,“但我,我是怎么活着?噢,我曾忍受了多少痛苦啊!当我看见那致命的毒药倒进你的杯子里,当我全身颤抖深恐我来不及把它倒掉就被你喝下去时,我曾受过怎样的痛苦呀。”

“阁下,”凡兰蒂十分惊恐地说,“你说当你看到致命的毒药倒进我的杯子时感到非常痛苦,如果你看见了这种情形,你一定会看到那个放毒药的人。”

“是的。”

凡兰蒂撑起身来,用绣花被遮住她那雪白的胸膛,那个胸膛仍然还因发烧所出的冷汗而润湿,现在则又加上了恐惧的冷汗。“你看到那个人?”那青年女郎再问一遍。

“是的!”伯爵又说。

“你告诉我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阁下。你希望我相信的那件事实在是太可怕了。什么!想在我父亲的家里——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的病床上——谋害我?噢,离开我吧,先生!你在迷惑我!你亵渎了神圣!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受这只手打击的人吗?你没有看见圣?米兰夫妇、巴罗斯都倒下去了吗?如果诺梯埃先生不是在最近这三年来持续服药,能抵抗那毒药的效力,他不是早已成了一个牺牲者了吗?”

“噢,天!”凡兰蒂说,“最近几个月来,爷爷要我喝他的药水,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吗?”

“那些药水是不是都有点儿苦味,像干橘皮那种味道?”

“噢,天啊!是的!”

“那么一切都清楚了,”基 督山说,“他也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在下毒——可能还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帮你,帮他心爱的孩子抵抗毒药,所以毒药丧失了一部分效力,这也是为什么你在四天以前中了一种致命的毒药以后,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的缘故,——我最初也没有明白。”

“那么,这个凶手是谁呢?”

“让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看见有人在晚上走进你的房间?”

“噢,有的!我经常看到人影走近我的身边。然后又消失了,我以为那是我发烧时所见的幻象,真的,当你进来时,我还以为自己又在发昏或是在做梦了。”

“那么你不知道谁要谋杀你吗?”

“不,”凡兰蒂说,“谁会想我死呢!”

“那么,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基 督山说,并侧耳倾听。

“你是什么意思?”凡兰蒂说,害怕地四顾观望。

“因为你今天晚上并没有做梦或发昏,而是十分清醒。午夜的钟声已经在敲了,那是凶手所选定的时间。”

“噢,天!”凡兰蒂一面说,一面抹掉从她额头上掉下来的汗珠。

午夜的钟声迟缓而压抑地敲打着:那铜锤的每一击似乎都敲在那女孩的心上。

“凡兰蒂,”伯爵说,“鼓起你的全部勇气,镇定下来。不要发出一点声响,假装睡着,那么你就可以看见了。”

凡兰蒂抓住伯爵的手。“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她说,“你快躲起来。”

“暂时再见,”伯爵回答,就垫起脚尖向书房走过去,他的脸上带着一个这样忧郁的微笑,那青年女郎看了,心里充满了感激。在关上门之前,他又转过身来说:“不要动,不要出声,让他们认为你睡着了,不然,我还来不及赶来帮你,你可能已被杀死了。”说完这个可怕的警告之后,伯爵便消失在门的那边了,门毫无声息地关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