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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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第四卷14

基蒂走后,只剩下列文一个人了,这时他感到心情十分不安,而且焦急地盼望着明天尽快尽快地到来,到时候他又会见到她,把自己的命运与她永远连结在一起,想到这里,他甚至像惧怕死亡一样,害怕起自己不得不离开她应度过的14个小时,为了不让自己孤零零的,他需要找个人坐一会,谈谈话,以消磨时光。对于他来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位最快活的谈话伙伴,但是他走了,据他说是去参加一个晚会,实际上他去看芭蕾舞了。列文只来得及告诉他,说他非常幸福,说他喜欢他,而且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为他所做的事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目光和微笑向列文表明,他是能理解他的这种感情的。

“怎么,是不是到了该死的时候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异常激动地紧握着列文的手说。

“不——不!”列文说。

多莉在与他告别时,也仿佛在祝贺他似地说。

“您又与基蒂见面了,我真高兴!人应当不忘旧情啊!”

但是多莉的这些话让列文感到反感。她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对列文是多么高尚,而且是她享受不到的,所以她本不应当提及此事的。列文与他们告别后,但又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着,便缠住了自己的哥哥。

“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开会。”

“哦,我与你一块去,行吗?”

“怎么不行呢?一块走吧,”科兹内舍夫微笑着说。“今天你是怎么啦?”

“说我吗?我今天很幸福!”列文说,拉开他俩所乘的马车的车窗,“你没事吧?否则太闷得慌了。我感到很幸福!你干嘛至今还没结婚呢?”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笑了一笑。

“我很高兴,看来她是位很好的姑娘……”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本想开口说下去。

“你甭说,甭说,甭说啦!”列文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皮袄领子,蒙住他的脸,喊起来说。“她是位很好的姑娘”,这句话是如此平常,如此微不足道,几乎不符合他当时的心情。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发出了他很少有的一种欢快的笑声。

“好了,不论怎么说,我对这件事感到非常高兴。”

“你可以明天,明天再说这件事,现在什么也别说了!请你静一会儿,什么也别说了!”列文说,他再次用皮袄领子堵住他的嘴,又补充了一句:“我真喜欢你!怎么,我可以去参加会议吗?”

“当然可以啦。”

“今天你们会议的论题是什么呢?”列文继续面带微笑地问。

他俩来到了会场,列文在听着秘书结结巴巴地宣读着一份显然他也弄不明白的会议记录;但是列文从这位秘书的脸上判断出来,他是一位善良可爱和出色的人。这点是从他宣读大会记录的那副慌乱而腼腆的样子看出来的。随后,大会发言开始了。他们为某些款项的扣除和某些管道的铺设而争论不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话损了两位议员一番,而且洋洋得意地发表了长篇大论;另一位议员在纸上写了些什么,起初有些胆怯开口,但后来用非常毒辣和好听的话回答了他。随后,斯维亚日斯基(他也在那里)也冠冕堂皇地说了些什么。列文听着他们的发言,而且清楚地看到无论这些扣除的款项,也无论是那些铺设的管道,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因此他们根本不生气,他们都是十分善良和出色的人,所以他们之间的一切都进行得圆满和愉快。他们没有妨碍任何人,而且人人都感到心情愉快。对列文来说,最引人注意的是他今天能够看透他们所有人的内心,他从一些微小的,从前觉察不出的特征看出每个人的心灵,看出他们大家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今天他们大家对列文表示出特殊的好感。这从大家与他谈话的态度,从他们大家(甚至连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在内),望着他的那种亲切友爱的目光中看得出来。

“喂,怎么样,你满意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他。

“非常满意。我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有意思!好极了,太好啦!”

斯维亚日斯基走到列文跟前,请他到他家去喝茶。列文无论怎么也搞不明白,而且也想不起来,他对斯维亚日斯基有何不满的地方,发现他有什么不足之处。斯维亚日斯基是个头脑聪明,非常善良的人。

“我非常高兴,”列文说,并且问起了他的妻子和小姨子的情况。由于在他的头脑里,一想起斯维亚日斯基的妻妹,就与结婚的念头联系在一起,由于这种奇怪的思维联想,他觉得把自己的幸福告诉斯维亚日斯基的妻子和他的小姨子比告诉任何人都强,因此他很高兴去看望他们。

斯维亚日斯基询问起他乡下的事务,像以往一样,他认为,欧州没有的俄国也不可能有,而且现在他这样说,列文一点也不生气,相反,他觉得斯维亚日斯基说得对,他的整个事业毫无意义,他还发现斯维亚日斯基有意不说自己的正确意见,说话时的口气是那么委婉和温和。斯维亚日斯基家的女士们尤为可爱,列文仿佛觉得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而且同情他,只是出于礼貌没有说而已。他在他们家呆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虽然海阔天空地谈论着,但却只想着充满自己心头的那件事情,因此没有觉察,他已使他们感到十分厌倦,而且早已到了他们睡觉的时间。斯维亚日斯基打着哈欠把他送到前厅,对他这位朋友今天的异样心情感到奇怪。已经是晚上1点多了。列文回到旅馆,想到他自己现在还要独自地熬过余下的10个钟头,心中便感到惊惶不安。值班的仆人还没有睡下,给他点着蜡烛后正想走开,但列文叫住了他。这位名叫叶戈尔的仆人从前并未引起过列文的注意,现在他好像也是位非常聪明的好人,主要的是,他是位心地善良的人。

“怎么,叶戈尔,睡不上觉可不好受吧?”

“有什么法子呢!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在老爷家干活要悠闲些,可是在这里赚得钱多一些。”

原来叶戈尔有家室,有三个男孩和一个当裁缝的女儿,他想把女儿嫁给马具店的一个伙计。

列文就此为话题对叶戈尔说,他认为爱情是婚姻中最重要的东西,有了爱情,人就会永远幸福,因此幸福往往全在于自己。

叶戈尔认真地听完了列文的话,显然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但是为了证实列文的想法,他作了一个令列文大出所料的说明,说当他在好的老爷家干活的时候,他总对自己的主人们很满意,现在他对自己这位主人也相当满意,尽管主人是个法国人。

“这真是个心肠极好的人,”列文心里想。

“喂,叶戈尔,你结婚的那个时候,你爱你的妻子吗?”

“怎么能不爱呢,”叶戈尔答道。

列文看到叶戈尔的心情很好,而且想把自己全部的心里话都告诉他。

“我的一生也很奇特呀。我从小……”他两眼炯炯有神地开口说,显然他是受到了列文的愉快情绪的感染,就像人见别人打哈欠自己也打哈欠一样。

但在这时候响起了铃声,叶戈尔走开了,列文一个人呆在那里。午宴时他几乎什么也没吃,在斯维亚日斯基家没有喝茶,也没吃晚饭,但是这时他也顾不得吃晚饭的事了。他昨晚整夜未眠,但这时也顾不得考虑睡觉的事了。房间里很冷,但他感到窒息的闷热。他打开两扇气窗,坐在正对着气窗的桌子上。在盖满积雪的屋顶后面可以看到一个饰着链子的十字架,在十字架上空是高高耸立的伴有金光灿灿的五车二星和御夫星座的三角形。

他时而望望十字架,时而又望望那颗星星,深深地呼吸着均匀地流入室内的新鲜而寒冷的空气,而且好像在梦里一样,追寻着在想象里涌现出来的形象和回忆。3点多钟,他听到了走廊里有脚步声,于是便向门口一望。原来是他认识的赌棍米亚斯金从俱乐部回来了。他皱着眉头,神情阴郁,边走边咳嗽着。“真是个可怜的、不幸的人啊!”列文想,由于对这个人的爱怜,他的双眼涌出了泪水。他想跟他说几句话,安慰安慰他;但是一想到他只穿着一件衬衫,便改变了主意,又坐到了气窗跟前,置身于寒冷的空气里,望着那默默无言的,但对他来说是充满意义的神奇的十字架和冉冉上升的金光灿灿的星辰。6点多钟,听到了给地板打蜡的声音和召唤人们去早祷的钟声。列文感到自己的身子要冻僵了。他关上气窗,洗了脸,穿好衣服,走到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