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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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一卷11

列文喝干了酒杯中的酒,他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还有一点我应该告诉你。你认识弗龙斯基这个人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列文。

“不认识。为什么你问这个?”

“再拿一瓶酒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站在一旁斟酒的鞑靼人说。现在是不需要他的时候,可他老是围着他们转来转去。

“为什么我需要认识弗龙斯基?”

“以后你必须认识这个弗龙斯基,他可是你的一个情敌。”

“弗龙斯基是什么人?”列文问道。他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刚才奥布隆斯基还在欣赏他那孩子般兴高采烈的表情,可现在他看到的却是一副阴沉沉的、恼怒的面孔。

“弗龙斯基是基里尔?伊万诺维奇?弗龙斯基伯爵的儿子,是彼得堡最典型的一个纨绔子弟,我是在特维尔认识他的,那时我在那里供职,他常来招新兵。他很有钱,人也长得漂亮,关系很多,是一个侍从武官,同时他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好心肠的年轻人。而且他还不光是一个好心肠的年轻人。我在这里还了解到,他很有学问,人很聪明。这个人是很有前程的。”

列文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那么,你走后不久,他就到这儿来了。据我观察,他爱基蒂爱得发狂,你也明白,她的母亲……”

“可是对不起,我什么也不明白。”列文皱着眉头说道。他突然想起了哥哥尼古拉,他憎恨自己不该把他忘了。

“你别急,听我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摸了摸他的手,笑着说。“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再说一遍,爱情是一种含蓄的、细腻的事,根据多方面推测,在这件事情中,我觉得你最有希望。”

列文把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他的脸色刷白。

“不过我劝你尽快把事情解决了。”奥布隆斯基一边说,一边给他斟了一杯酒。

“谢谢,我不能再喝了。”列文把酒杯推开,说道。“我都要醉了……喂,你近来怎么样?”他继续说道,显然他是想换个话题。

“还是那句话: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劝你尽快解决问题。我劝你今天不要去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道。“明天早晨,你去郑重其事地提出求婚,上帝会保佑你的……”

“你不是一直想到我那儿去打猎吗?你春天来吧。”列文说。

他现在心里十分后悔,觉得不该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谈这件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谈到的一个彼得堡军官是他的情敌,以及他的种种推测和劝告,对他这种“特殊的”情感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了笑。他明白列文心里在想什么。

“我以后一定去。”他说。“是啊,老弟,女人就好比是螺旋桨,老是弄得你打转转。我的情况也很糟糕,糟透了。都是因为女人。你坦率地说说,你给我出出主意。”他拿出一支雪茄烟,一只手抓住酒杯,继续说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么回事。比如说你结了婚,你爱你的妻子,但是你又钟情另一个女人……”

“对不起,这种事情我无法理解,就像……反正,就像我无法理解我现在吃得饱饱的,可经过面包店时我还要进去偷吃一块面包一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比平常更亮了。

“为什么不会?面包有时候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使你忍不住就要去吃。

如果我能战胜世俗的欲念,

那我称得上是一位圣贤;

如果我受世俗的诱惑,不能自已,

我也曾纵情欢乐,造访了极乐世界!(奥地利音乐家约翰?施特劳斯的歌剧《蝙蝠》中的歌词。原文是德文。)”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边说,一边抿着嘴笑。列文也跟着笑了。

“是啊,我们说正经的。”奥布隆斯基继续说。“你要知道,那女人可是一个可爱、温柔、多情的女人。她孤身一人,很可怜,把什么都牺牲了。你要知道,现在事情已经做出来了,难道能把她抛弃?退一步说,为了维系家庭,必须和她分手时,难道就不能怜悯她,把她的生活安排好,减轻她的痛苦?”

“啊,实在对不起。你知道,在我看来,天下的女人分为两类……也就是说没有……更确切点说:只有这两类……我过去和现在都从未见过心灵美好而堕落的女人。至于说柜台后面坐着的那个涂脂抹粉的、烫发的法国女人,简直就是个妖精,所有堕落的女人都和她一样。”

“而福音书中说的那个改邪归正的妓女呢?”

“哎呀,别这么说!要是基督知道后人会滥用他说过的话,他决不会说这样的话。福音书中的话多着呢,可是大家就记得这一句。不过我说的话也不是我心里想的,而只是我的感觉。我对堕落的女人有一种厌恶感。你害怕蜘蛛,而我却害怕这些妖精。你大概没有研究过蜘蛛,不知道它们的习性,我对这些个妖精也是如此。”

“你说得多轻松,这就和狄更斯小说中的那位先生一样,他把所有难解决的问题都用左手扔到右肩后面去。否认事实是不解决问题的。怎么办,你说说,到底该怎么办?妻子已经往衰老的路上走了,可你还正当年呢。一眨眼的功夫,你就觉得不能再给妻子爱了,虽然你很尊敬她。就在这时,你突然遇到一位意中人,那你就完了,完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用一种悲观失望的腔调说道。

列文笑了笑。

“是的,是完了。”奥布隆斯基继续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

“别去偷面包。”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笑起来。

“哎呀,你真是个道德说教者!但是你明白,有两种女人:一种女人只是坚持维护自己的权利,这种权利就是你的爱情,而你是不能给她爱情的;而另一种女人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却什么也不要求。你该怎么办呢?采取什么办法呢?悲剧就在这里。”

“如果你想知道我对这事的真实看法,我告诉你,我不相信这是什么悲剧。为什么我这么说。依我看,爱情……有两种爱情,你会记得的。柏拉图在《酒宴》中所说的两种爱情,它们是人的试金石。一种人只懂这一种爱情,一种人只懂另一种爱情。而那些只懂得非柏拉图式爱情的人根本不用谈什么悲剧。因为这样的爱情就没有什么悲剧可言。‘谢谢您满足了我的欲望,再见吧。’这哪里谈得上什么悲剧。而柏拉图式爱情根本不可能成为悲剧,因为这样的爱情是纯洁的,专一的,因为……”

此时,列文想起自己的罪过和他经受的内心斗争,他突然补充说:

“不过,也许你说得对。很可能……但是我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你瞧,你多么单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你自己单纯,你也希望人世间的生活也是单纯的,而事实上不是如此。比如,你看不起社会上的公务工作,因为你希望一切事情都必须符合目的,而实际情况往往不是如此。你还希望一个人的生活自始至终都有其目的,爱情和家庭生活永远是统一的。而实际情况往往不是这样。形形色色的人生,美好的生活,都是用阴影和光明编织而成的。”

列文长出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在想自己的心事,根本没有听奥布隆斯基说话。

他们两人突然都感觉到,虽然他们是朋友,虽然他们一起吃午饭,一起喝酒,按说酒应该使他们的关系更加密切,可是他们各人想各人的事,互不相干。奥布隆斯基不只一次地体验过饭后不是更加接近,而是更加疏远的感觉,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

“结帐!”他喊了一声,就来到外面的大厅,在这里他立刻就碰见一位熟人,是一位副官。他们谈起了一位女演员和她的姘夫。奥布隆斯基和列文谈过话以后,再和副官谈话,马上就觉得如释重负,轻松极了,因为他和列文谈话,思想和精神总是那么紧张。

鞑靼人送来了帐单,一共26个卢布零几个戈比,外加小费。列文应该分摊14个卢布,要是在别的时候,这个数目一定会使他这个乡下人吓一跳的,可是现在他并不在意,付完钱,便回家去换衣服,因为要去谢尔巴茨基家,他的命运就要在那里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