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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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二卷14

列文喜气洋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他听到通向他家的大道上有马车的铃铛声。

“是的,这是从车站方向来的马车,”他心里想,“莫斯科的火车就是这个时候到……这是谁呢?难道是尼古拉哥哥?他说过:也许到温泉去,也许到你那儿去。”有那么一霎那的时间,他有些不大愉快,因为尼古拉哥哥一来,他的这种春天给他带来的幸福情绪一下就会被搅乱。可是他又为他脑子里出现的这种想法而感到羞愧,他立刻就好像敞开了心灵的怀抱,激动和愉快地等着哥哥的到来,而且由衷地希望来的人是哥哥。他骑着马走出合欢树林,看见一辆从车站来的驿站的三套马拉的雪橇和一位裹在皮大衣里的老爷。这不是哥哥。“唉,如果来的人是一个叫人喜欢的人,和他聊聊天也很有意思。”他这样想。

“啊!”列文高举起双手,高兴地叫起来。“原来是贵客临门!我看到你真高兴!”当列文认出来客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时,高兴地说道。

“这回我就会弄清楚了,她出嫁了没有,或者什么时候出嫁。”他心里想。

他觉得在这春光明媚的大好时光,想起她时一点也不觉得痛苦。

“怎么样,没有料到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着从雪橇上下来。他的鼻梁上、腮上和眉毛上有许多泥点子,但是人显得很快活,很精神。“我来看看你,这是一;”他一面说,一面和列文相互拥抱和亲吻,“来打打野味儿,这是二;把叶尔古绍沃的林子卖掉,这是三。”

“好极了!今年的春天怎么样?你怎么坐雪橇来了?”

“要是坐车来还要糟糕,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认识的驿站的车夫回答说。

“看见你真是太高兴了。”列文露出孩子般真诚的笑容说。

列文把客人领进客房,让把客人的东西——一个旅行袋,一支带套子的猎枪,一个装雪茄烟的袋子——也拿进客房,然后就安排客人梳洗和更衣,自己趁这个功夫来到帐房说一声耕地和种三叶草的事。一向很顾家庭体面的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在前厅遇到列文,问他怎么设宴招待客人。

“您看着办吧,只是要快点。”他说完,就找管家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梳洗完毕,喜气洋洋地从房间里走出来,他们就一起上楼去了。

“怎么样,我终于到你这儿来了,我是多么高兴啊!现在我就会明白你在这里生活的秘密了。不过说实在的,我真有点羡慕你。你的这座房子多好,这里的一切都看着顺眼!这里充满光明,充满生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不过他忘记了一点,这里不永远是春天,也不是像今天一样永远是晴天。“你的老保姆多好啊!要是有一个穿围裙的漂亮妞儿伺候就更理想了,不过你一向过惯了修道士式的古板的生活,这也就心满意足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了不少有趣的新闻,列文特别感兴趣的新闻是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算今年夏天到乡下来看他。

至于基蒂和谢尔巴茨基一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字未提,只是转达了妻子对列文的问候。列文非常感谢他的关心,热烈欢迎他来做客。他一个人生活在乡下,平时积累了不少的想法,想找一个人谈一谈,可是周围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好了,他把他的这些想法全都倾吐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他谈了富有诗意的春天给人带来的欢乐;谈了他在农业上的失误和打算;谈了他对读过的几本书的意见;特别谈了他写的一本书的基本思想——这本书的宗旨是批判一切旧的有关农业的书,虽然他自己并未觉察到这一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向对人和蔼可亲,无论什么事稍加暗示就能领会,这次来看列文更是如此,而且列文还发现他对待自己的态度还有些新变化,那就是他这次对列文格外敬重和关怀,这使列文感到欣慰。

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和厨师想尽量把饭菜做得丰盛些,结果是两位饿极了的朋友坐下来就吃,他们吃了许多面包抹黄油、熏鸡、腌蘑菇,然后列文就让上汤,不等馅儿饼了,可是厨师本来想靠馅儿饼向客人露一手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虽然习惯于吃山珍海味,可仍然认为这儿的饭菜也还可口。那草浸酒、面包、黄油、尤其是熏鸡、蘑菇、荨麻汤、白汁鸡、克里米亚白葡萄酒——这些东西都是佳品,味道都很好。

“好极了,好极了!”他吃过一道烤菜后,吸着一支粗雪茄烟说。“我来到你这儿就好像从喧闹、颠簸的轮船上来到宁静的海岸上一样。你说应该研究劳动者这个因素,应该根据这个因素选择经营田庄的方法。我在这方面是外行,但是我觉得一种理论和这种理论的运用将会对劳动者产生影响。”

“是的,不过你要注意,我说的可不是政治经济学,我说的是农业科学。农业科学应该属于自然科学,应该考察具有经济特征和民族特征的劳动者这种现象……”

这时,阿加菲娅?米哈依罗夫娜端着果酱走进来。

“哎呀,阿加菲娅?米哈依罗夫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用嘴嘬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头说,“您的熏鸡好极了,草浸酒也很好!……科斯佳,怎么着,该出去了吧?”

列文望了望窗外快要落到光秃秃的树梢后面的太阳。

“是该出去了,该出去了。”他说。“库兹马,套车!”他说完就向楼下跑去。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跟着下了楼,小心翼翼地解下帆布枪套,打开漆得锃亮的枪匣子,开始组装他那支名贵的新式猎枪。库兹马预料能得到一笔可观的酒钱,所以他寸步不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左右,一会儿给他穿袜子,一会儿给他穿靴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很乐意让他做这些事。

“科斯佳,你吩咐一声,要是商人里亚比宁来了,让他们接待一下,等一等我,我让他今天来的。”

“你是把林子卖给里亚比宁吗?”

“是的,你难道认识他?”

“当然认识。我和他打过交道,那是一个‘一言为定’的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了。“一言为定”是这个商人喜欢说的一句口头禅。

“是的,他这人说话非常可笑,就知道老板要去哪儿!”他说道,用手爱抚地拍了拍猎犬拉斯卡。拉斯卡哼哼唧唧地叫着,老在列文的周围转来转去,时而舔舔他的手,时而舔舔他的靴子和猎枪。

他们走出来时,敞蓬车已经停在门口。

“路不远,我还是叫人套了车。我们是不是走着去?”

“不,最好是坐车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着,走到马车跟前。他上了车,用虎皮毯把腿裹好,就抽起雪茄烟来。“你怎么不抽烟?抽雪茄烟,这可不是一般的享受,而是一种最高享受,是享受的一种标志。这才叫生活呢!这个地方真好!我真愿意过一过这样的生活!”

“有谁会阻拦你呢?”列文笑着说。

“没有。你是一个幸福的人。你喜欢什么就有什么,喜欢马就有马,喜欢狗就有狗,喜欢打猎就有条件打猎,喜欢农业就干农业。”

“也许正因为我满足于我所拥有的这一切,所以我得不到什么,也不觉得遗憾。”列文说这话时,想起基蒂。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明白列文话中的意思,所以只是看了看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列文很感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因为他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他发现列文怕谈谢尔巴茨基家的事,因此就闭口不谈他家的事,但是列文现在倒是很想打听那件使他痛苦的事,可又没有勇气开口。

“喂,你的事情怎么样了?”列文觉得老是想着自己的事有点不大好,于是就问道。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眉开眼笑了。

“你是不会承认的,一个人有了一份固定的面包,还想去找别的面包吃,在你看来,这种行为很坏,可我认为没有爱情的生活就不是生活。”他凭自己的感觉去理解列文的问题,所以说了这番话。“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人。说实在的,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多大害处,而自己却能得到无穷的乐趣……”

“怎么,又有什么新的事了吗?”列文问道。

“有啊,老弟!你知道不知道有一种奥西安(奥西安——传说中的三世纪盖尔的游唱诗人,他笔下的女人多半带有神秘色彩。)式的女人,这种女人在梦里才能见到……可是在现实中也有这样的女人……这种女人很可怕。你要知道,女人,不管你怎么研究她,她都新鲜。”

“那最好还是不研究吧。”

“不,有一位数学家说过,乐趣不在于发现真理,而在于探索真理。”

列文听着,没有吭声,他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理解朋友的思想和感情,无法理解朋友研究这种女人会有什么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