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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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二卷28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来到赛马场的时候,安娜和贝特西已经坐在看台上了,所有上流社会的人士都在这座看台上。她老远就看到了丈夫。她生活中有两个人——丈夫和情人——是她生活的中心,只要他们一走近,她就能用心感觉到,不必靠外部感官。她老远就感觉到丈夫朝她走过来了,在那潮水般的人群中,她不由自主地用两眼追踪着丈夫移动的身影。她看见他正朝着看台走过来,他时而摆出一种宽容大度的架势回敬那些阿谀奉承的鞠躬,时而友好地、随便地和身份同等的人打着招呼,时而又摘下他那顶戴到耳根的大圆礼帽,殷勤地等候着某个大人物的垂青。安娜对他这种老于世故的习气非常熟悉,而且非常反感。“他一心只想着贪图功名,一心只想着飞黄腾达,他的灵魂里就只有这些。”安娜想,“至于他常常发表一些高雅的见解,热心于教育事业,关心宗教事业等等,只是他为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而采用的一种手段。”

他朝着女士们的看台望去。但是在罗纱、绸带、羽毛、阳伞和鲜花的海洋中,他虽然看见了妻子,却没有认出来。而安娜知道他是在找她,她就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贝特西公爵夫人朝他喊道,“您大概没有看见您夫人吧,她在这儿呢!”

他冷冷地笑了笑。

“这儿真可谓是花枝招展,戴金挂银,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他说着走到看台上来。他对妻子微微一笑,就像一个做丈夫的刚跟妻子见过面后又遇到妻子时应该做的那样。他同公爵夫人和其他熟人一一打了招呼,他不冷淡每个人,看见太太们,就开句玩笑,看见男士们,就问个好。在看台下面站着一位侍从将官,此人很有头脑,很有教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他很敬重。他和这位侍从将官攀谈起来。

这时正是两场赛马之间的间歇时间,所以他们尽可以放心地谈他们的话。侍从将官说赛马没有什么好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反对他的观点。安娜一句不落地听着他那尖细的、单调的声音,她觉得他说的每句话都是虚伪的,听着他的话非常刺耳。

四俄里障碍赛开始了,安娜的身子向前探了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弗龙斯基走到马跟前,骑到马背上,同时她依然能听到她丈夫那令人讨厌的、没完没了的说话声。她为弗龙斯基悬着心,吊着胆,心里就够难受的了,可是耳边还老响着她早已听腻了的她丈夫那尖细的声音,她心里就更加烦躁。

“我是一个坏女人,是一个堕落的女人。”她心里想,“但是我不喜欢虚伪,我讨厌虚伪,可是他却把虚伪当作精神支柱。他完全知道,他完全看出来了,可是他竟然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说话,他是怎么想的?如果他杀死了我,杀死了弗龙斯基,我倒真会佩服他呢。可是他不会这么做,他这人只要虚伪,只要面子。”安娜心里这样想,可她并没有考虑她希望丈夫怎么做,希望丈夫用什么态度对待她和弗龙斯基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今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话特别多,简直使她受不了,这只不过是他内心恐慌和不安的一种表现。一个跌倒的孩子,爬起来后会跳一跳,活动活动筋骨,缓减一下疼痛。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是如此,他也需要活动活动脑子,缓减一下因安娜的事而引起的内心痛苦,因为当着安娜的面,当着弗龙斯基的面,当人们在他面前提到弗龙斯基的名字时,他不能不想安娜和弗龙斯基的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爬起来跳一跳,是很自然的事,对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来说,为活动活动脑子而发表一些高论,也是很自然的事。

他说道:“无论是军官赛马,还是骑兵赛马,冒险是赛马的必要条件。如果在英国的军事史上,骑兵曾经有过最辉煌的战绩,那只是因为英国历来重视培养人和马的这种冒险精神。我认为体育竞赛具有很大意义,可是我们常常只看到其最表面的东西。”

“可不是只看到表面的东西。”贝特西公爵夫人说,“听说有一个军官摔断两根肋骨呢。”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微微一笑,只是露出了牙齿,什么意思也没表示。

“公爵夫人,就算这不是表面的东西,是内在的东西,”他说,“可问题不在这里。”他又扭过身去,对那位刚才跟他谈话谈得很认真的将军说,“不要忘记,这项活动是参加赛马的军人自己选择的,应该承认,任何活动都有其正反两个方面。这项活动是军人份内的事。至于拳击或西班牙斗牛这类荒唐的体育运动是很野蛮的,但是专业性的体育运动是文明的。”

“不能这么说,我下一次不来了,这太使我紧张了。”贝特西公爵夫人说,“安娜,你说不是吗?”

“紧张是紧张,但是又不能不看,”另一位太太说,“如果我是一个古罗马人,任何一场人兽格斗我都不会放过。”

安娜一声不吭,拿着望远镜,只看着一个地方。

这时有一位高个子将军从看台走过,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马上住了口,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朝这位将军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您没有参加赛马?”将军和他开玩笑说。

“我参加了,不过是更难的一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恭恭敬敬地回答说。

虽然这回答毫无意义,可是将军却做出这样一副样子:好像他从聪明人口中听到了一句聪明话,好像他已经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这有两个方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他刚才的话题说,“表演者和观众,喜欢看这种场面的观众是文化素养低的表现,我赞同,但是……”

“公爵夫人,咱们打赌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下面冲着贝特西说,“您押谁呀?”

“我和安娜押库佐夫列夫。”贝特西回答说。

“我押弗龙斯基。赌一副手套。”

“行!”

“瞧,多好看呀,不是吗?”

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身边的人说话时,他一声不吭,可是马上又开始说起来。

“我赞同,但这是男子汉的运动……”他继续说道。

这时候,骑手们出发了,大家都不说话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不说话了。大家都站起来,朝河的那边望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赛马根本不感兴趣,因此他不看那些骑手,而是用他那双疲惫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观众。他的目光停留在安娜身上。

安娜的脸色苍白,神态严肃。很明显,她谁也不看,只看着一个人。她屏着呼吸,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扇子。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了看安娜,马上又扭过头去看了看别人。

“瞧这位太太多紧张,别的太太也很紧张,这是很自然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心里想。他想不看她,可是他的目光不由得往她那儿跑。他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他尽量不去注意她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来的表情,可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看到了她脸上流露出来的、他不愿看到的表情,这时他才感到内心的恐惧。

库佐夫列夫在小河边第一个从马上掉下来,使所有的人都很紧张,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安娜那副苍白的、洋洋得意的脸上清楚地看出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的那个人没有掉下来。当马霍京和弗龙斯基跳过障碍墙以后,后面的一个军官一头栽倒在地,摔得失去了知觉,观众发出一片惊骇之声。这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发现,安娜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半天她才弄清楚周围的人为什么而惊骇。于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两只眼睛更加频繁地盯着安娜了。安娜全神贯注地看着纵马飞驰的弗龙斯基,不过也感觉到了丈夫那冷冷的目光从旁边盯着她。

她把头转过去,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他,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就又把头转过来。

“哼,反正我已经无所谓了。”她好像对他这样说,此后就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这场赛马很不走运,17个骑手中就有一半从马上摔下来,并受了伤。到赛马快结束时,大家心里更加紧张了,因为皇帝陛下很是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