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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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第八卷12

列文沿着大路迈着大步走着,他的注意力与其说集中在他的思想上(对这些思想他还弄不太清楚是怎样一回事),不如说集中在他从未感受过的心境上。

那个农民对他说过的话像电火花似的,在他心里产生了作用,突然之间把那些一直纠缠着他的零散的模糊的单个的思绪汇合成一个整体。这些思想,在他谈到要把土地租出去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毫无觉察地萦绕在他的心头上。

他感到自己的心灵中有某种新的东西,虽然还不清楚这种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却以一种欣赏的心情揣摩着它。

“不为自己的欲望生活,而是为了上帝生活。为了什么样的上帝?有什么能够比他说过的话更没有意义的呢?他说不应该为了自己的欲望而生活,也就是说不应该为了我们所理解的那种欲望而生活,不应该为了我们所追求、所迷恋的东西而生活,而应该为了我们所不理解的东西,为了无人理解、也无人能够确定的上帝而活着。这是怎么回事呢?是我没有理解费奥多尔这些毫无意义的话吗?还是理解了以后,怀疑这些话的正确性?认为这些话是愚蠢的,含混不清的,不准确的?

“不,我像他一样完全理解了他的话的意思,我理解得比我在生活中对某些事情的理解更明白、更透彻。我在生活中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现在我也不可能怀疑他的话。也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理解,没有人对此有怀疑,大家都同意他的话。

费奥多尔说:“基里洛夫,那个管理院子的人,是为自己的肚皮而活着。”这是可以理解的和合乎情理的。所有我们这些人,作为有理智的生物,不能不为肚皮而活着。可是费奥多尔却说,为肚皮活着不好,而应该为真理和上帝而活着。我是通过他的提示理解他的!我,以及若干世纪以前的古人和现在还活着的千百万人,农民们,精神贫乏的和贤明之士,凡是为这个问题进行思索并著书立说的人,凡是用自己含混不清的语言谈论此事的人——所有这些人都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应该为了什么而活着和什么才是善。我同所有的人都仅仅有一个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和明确的认识,而这种认识是不能用理性来解释的,它不属于理性的范畴,而且没有任何原因,也不会有任何随之而来的后果。

“如果善有其产生的原因,那么也就不再是善;如果善有后果——报偿,那么也就不再是善。这样说来,善是超越于因果关系之外的。

“这个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人也都知道。

“可是我却在寻求奇迹,以没有看见过奇迹为感,因为奇迹会使我信服的。可是,惟一可能有的经常存在着的奇迹,从四面八方环绕着我的奇迹。它就在眼前,我却视而不见!

“难道说我找到了解答一切的钥匙?难道说我的痛苦如今已告终结?”列文想着,在大道上迈步行走。路上尘土飞扬,他顾不得炎热和疲劳,感受到一种长久以来遭受折磨而得到消除的宽慰之情。这种宽慰之情使他如此欢欣,他甚至觉得简直难以置信。他由于激动而透不过气来,再也无力继续走下去,就离开大路走进树林里,坐到白杨树荫影下那片还没有割掉的草地上。他从汗湿的头上摘掉帽子,支着臂肘,躺在林中多汁的、宽叶的草地上。

“是的,应当清醒一下,好好想想,”他想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面前的没有被践踏过的青草,观察着一只绿色小甲虫怎样沿着冰草的茎向上爬动,爬到一片羊角芹的叶子下被挡住。“一切都从头开始,”他自言自语地说,同时翻转那片羊角芹的叶子,以便它不再妨碍小甲虫往上爬。他还把另外一株草弄得弯曲,使小甲虫能爬到它上面去。“什么让我这样高兴呀?我发现什么了?”

“以前我曾经说过,在我的体内,在这株草的体内和这只小甲虫(你看,它不愿意转而爬到另一株草上,张开翅膀飞走了)体内都正在按照物理的,化学的,生理的法则进行着物质的代谢。我们每个人,还有白杨树、云朵、雾团等等也在内,都在发展中。从何发展而来?要发展成什么?无休止的发展和斗争?……正是因为无穷尽才会有方向和斗争!我感到惊异的是,尽管我在这方面费尽了心思,生存的意义以及我的种种动机和向往的意义对我仍然是个不解的谜。可是我的动机在我心中是很清楚的,我就始终不渝地在其支配下生活着,所以当那个农民点破说:‘要为上帝,为心灵活着’时,我这才感到惊讶和喜悦。

“我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我不过只是知晓了我所知晓的东西。我懂得了过去一度曾赋予我生命,但是现在也正赐我以生命的那种力量。我从欺骗中解脱了出来,我认识了主人。”

于是他简要地回顾了最近两年以来自己的全部思路。这种明显的关于死的思考是从看到亲爱的哥哥患了绝症开始的。

那时,他第一次清楚地懂得:对于任何一个人以及对于他本人来说,等候在前面的除了受折磨、死亡和永恒的遗忘以外,什么东西也不会有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下了决心说,不可能这个样子生活下去,要么应该把自己的生命解释清楚,她让它不要成为某种魔鬼的恶毒的嘲笑,要么就应该开枪自杀了事。

但是两者他都未曾做到,而是继续活着,思考着和感觉着,而且正在这期间甚至还结了婚,并感受到很多乐趣。当他不再思索他生存的意义时,他还很幸福。

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他生活得很好,但是想得很坏。

他过去活着(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靠的是那些与乳汁一同吸进去的精神真理,但他不仅不承认这些真理,却竭力躲开它们。

现在他已清楚,他过去之所以能够生活,仅仅是依赖于那些培育他成人的信仰。

“如果没有这种信仰,如果我不曾知道应该为了上帝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活着,那么我会是什么人呢?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呢?我就会抢劫,说谎,杀人。那么构成我生活中主要乐趣的东西就不会再为我而存在了。”虽然他竭尽全力去思索,他仍然想象不出,如若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活着,他自己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充满兽性的东西。

“我曾寻找对这些问题的解答。可是我的思索没有为我找到答案,因为我的思路不对。答案是生活本身给我做出的,由于我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种知识的获得我没有依赖于任何东西,是我与其他人一样生来就有的。之所以是生来就有的,是因为我无论从什么地方都得不到它。

“我从何处获得这种知识呢?是否由于理智,我才能做到爱他人,而不是害他人呢?在童年时,人们对我这样说,于是我就高高兴兴地相信了,因为人们告诉我的正是我心里本来就有的。是谁揭示出来的呢?不是理智。理智揭示了为生存竞争,揭示了一个规律,这个规律要求扼死所有妨碍我满足自己欲望的人。这是理智做出的结论。可是理智没有能够揭示应该爱别人这个原则,因为这是不理智的。”

“是的,是骄傲,”他对自己说,翻转身趴在草地上并开始把草梗打成结,尽量不把它们弄断。

“这不仅仅是思想骄傲,也是思想愚蠢。主要的是欺骗,思想欺骗,就是思想捣鬼,”他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