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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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六卷8

第二天,妇女们还未起床,猎人们的马车——一辆四轮游览马车和一辆两轮马车——就停在大门口了;猎狗拉斯卡一清早就明白了主人们要去打猎,心满意足地尖叫和跳了一阵以后,就在马车上车夫旁边坐下来,带着激动和对人们慢慢腾腾不满的神情注视着猎人们还没有从那里走出来的大门。最先出来的是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他足登一双齐到肥胖的大腿肚的新的高统皮靴,身穿绿色的短上衫,系一条散发着皮革气息的簇新的子弹带,头戴一顶缀着缎带的苏格兰帽,拿着一支没有背带的新式英国猎枪。

拉斯卡跳到他身边,欢迎他,跳起来,用它自己的方式问他,其余的人是否快出来了,但是没有得到回答,就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等待,同时沉静下来,歪着头,竖着一只耳朵听着。终于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黄斑猎狗克拉克,在空中乱蹦乱跳地飞奔出来,紧接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本人手持猎枪,嘴里叼着烟卷,也走了出来。“别动,别动,克拉克!”他温柔地对狗叫喊,那狗把爪子搭在他的胸部和腹部,钩住了他的猎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脚穿一双皮便鞋,打着绑腿,身着一条破烂裤子和一件短上衣,头上戴一顶破旧不堪的帽子;但是他的新式猎枪却像玩具一样精巧,他的猎袋和子弹带,虽然破旧了,质地却非常好。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先前不懂得真正的猎人,就是要穿破衣烂衫,而猎具的质量却是要最讲究的。他现在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虽然穿着破衣烂衫,而他的文雅、愉快的绅士风度却使他容光焕发,他才明白了这一点,决定下一次打猎自己也这样打扮。

“喂,我们的主人怎么样了?”他问。

“有了年轻的妻子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回答。

“是的,那是一位如此漂亮的女人。”

“他已经穿戴好了,大概又跑到她那儿去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猜着了。列文又跑到他妻子那里,再一次问她是不是已经原谅了他昨天的愚蠢行为,还恳求她看在基督的面上千万小心。最主要的是,要离孩子们远一些,一不小心,他们随时都会撞上她的。然后又一定要她再说一遍,他离开她两天,她并不生气,而且还请求她明天早晨派人骑马给他送一张纸条,就是一两个字也行,使他知道她平安无事。

基蒂像往常一样,同丈夫分开两天是痛苦的;但是她看着他穿着高筒猎靴和白色的短衫,显得魁伟强壮和富有生气的身姿,和一种她所不理解的猎人的容光焕发的兴奋神情,她为他的快乐而忘记了自己的不快,愉快地同他告别了。

“对不起,先生们!”他说,跑到台阶上,“早餐放进去了吗?为什么把枣红马套在右边,哦,没关系。拉斯卡,安静点,卧下!”

“放到牲口群里去吧,”他转身对站在台阶上的饲养员说,饲养员等着他答复阉割了的小绵羊怎么办。“对不起,又来了一个捣乱的家伙。”

列文从他坐定了的马车上跳下来,朝手中拿着量尺向台阶走过来的木匠走去。

“瞧,昨天你不到办公室来,现在你又来耽误我了,哦,有什么事?”

“您让我再改变一下做法好吗?再加三级楼梯就行了。这一次我们会做得很合适,会稳当多了。”

“你早该听我的话,”列文气忿地说,“我对你讲过,要先把楼梯帮装上,然后再装上楼梯。现在没法改动了。照我说的去做,再做个新的。”

事情是这样的,在修建厢房时,木匠没有计算高度,把楼梯做坏了,因此装上去的踏板全倾斜了。现在木匠想要利用原来的楼梯,再装上三级。

“这样就好多了。”

“再添上三级,楼梯会通到哪里去呢?”

“原谅我,老爷!”木匠轻蔑地笑着说,“正好通到沙发床那里。就是说从下面开始,”他带着令人信服的口气说下去。“上去,再上去,一直到了那儿。”

“三级楼梯也会增加高度……但是它到底会通到哪儿去呢?”

“它会从底下上去,我的意思是说,会到顶上的。”木匠固执而有说服力地说。

“会通到天花板底下的墙里去的。”

“请原谅,你看从下面开始。上去,再上去,就到地方了。”

列文取出猎枪的通条,在尘土里画了一幅楼梯的图样。

“呶,你看出来了吗?”

“随您吩咐,”木匠说,他的两眼突然炯炯发光,显然,他终于把事情弄明白了。“看起来我们不得不再做一个新的了。”

“好啦,照着我的话去做吧!”列文一边坐到马车里去,一边大声说,“走吧!牵着那几只狗,菲利普!”

由于把家务和农事上一切操心的事都抛在了脑后,列文现在对生活和未来体验到的一种非常强烈的欢乐感,甚至他连话也不想说了。此外,他还体验到了所有猎人在接近猎场的时候所体验到的那种专心致志的激动情绪。如果说此刻他有什么心事的话,那就是他们在柯尔彭沼泽地能不能找到什么野味、拉斯卡和克拉克相比会不会显得更强、他今天能不能射中猎物等问题而已。但愿他不要在这个生人面前丢脸就好了!但愿奥布隆斯基不要胜过他就好了!这些念头也在他脑海里闪过。

奥布隆斯基也体验到了同样的感情,也是一言不发。只有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不住嘴地兴高采烈的地唠叨着。现在,听着他说话,列文回想起昨天待他多么不公平,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瓦先卡真是个好小伙子,又单纯,又善良,并且非常有趣。如果列文在打光棍时与他相遇,说不定他们会成为知心朋友的。对他那种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和放荡不羁的神气,列文本来就有点不大喜欢。因为他留着长长的指甲,戴着苏格兰小帽,其余也都打扮得很得体,看起来好像他自以为高不可攀,神气得了不得;不过由于他的善良和好教养,这些都可以原谅。他以自己的良好教养,漂亮的英语和法语,以及和列文相同的阶级出身赢得了列文的欢心。

瓦先卡对于套在左边的那匹顿河草原骏马大为叹赏。他喜欢得着了迷。

“骑着草原骏马在草原上奔驰,该有多么美好啊!喂,对不对呀?”他说。

他似乎把骑着草原骏马在原野上驰骋想象成某种浪漫而又富于诗意的事情,结果事情完全不是这样;不过他那天真的神情,特别是和他那漂亮的脸色、甜蜜的微笑、优雅的举止结合起来,还是非常动人的。不知是韦斯洛夫斯基的天性引起了列文的好感呢,还是因为列文极力想补偿昨天的过错,列文只看到了他身上的长处,很高兴同他在一道。

他们走了三里路光景,韦斯洛夫斯基突然寻找起雪茄烟和皮夹来,不知道是遗失了呢,还是丢在桌上了。皮夹里有370卢布,因此决不能置之不理。

“你知道,列文,我要骑着这匹顿河马跑回家去,那可再好也没有了,哦?”他说,已经准备爬上马去。

“不,何必呢?”列文回答,估计韦斯洛夫斯基的体重一定不下六普特。“我派车夫去吧。”车夫骑着拉套的马走了,列文就亲自驾驭其余的两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