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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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六卷10

韦斯洛夫斯基把马赶得飞快,以致他们很早就赶到了沼泽地,天气还很炎热。

他们到了真正的沼泽地——主要的目的地以后,列文不由自主地盘算起怎样摆脱瓦先卡,好逍遥自在地行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显然也有同样的愿望,从他的脸色上列文察觉出每个真正的猎人在打猎以前都具有的那种心神专注的神情,而且还有一点他所特有的善良而又狡猾的味道。

“我们怎么走法?这沼地好极了!我看见还有鹞鹰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指着两只在苇塘上空盘旋着的大鹞鹰说,“哪里有鹞鹰,哪里就一定有野味。”

“哦,先生们,你们看见了吗?”列文带着一点忧郁的神情说,一面把长统皮靴往上提一提,一面检查着猎枪上的弹筒帽。“你们看见那片苇塘了吗?”他指着伸展在河右岸的一大片割了一半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小小绿洲。“沼泽地从这里开始,就在我们面前:你们看,就是那比较绿的地方。沼泽地从那里往右去,到那马群走动的地方;那里是草丛,有山鹬;沼泽地绕过苇塘经过赤杨林,一直延伸到磨坊那里。就在那里,看见了吗?在水湾那儿。那地方再好也没有了。我有一次在那里打死了十七只松鸡。我们要分开,带着两条狗分道扬镳,然后在磨坊那里集合。”

“好的,不过谁往右边,谁往左边去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追问。“右边的地方宽绰一些,你们两个去吧,我往左边去,”他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说。

“好极了!我们会比他打得多的。喂,走吧,走吧!”瓦先卡响应说。

列文不得不同意,于是他们就分手了。

他们一走进沼泽地,两只猎狗就一起搜寻起来,朝着一片浮着褐色黏沫的泥塘走去。列文知道拉斯卡寻找的方法——谨慎而且犹豫不决,他也知道这地方,并且期待看到一群山鹬。

“韦斯洛夫斯基,和我并排,和我并排走!”他以平和的语气悄悄地对跟在后面哗啦哗啦踩着水的同伴说,在格沃兹杰沃沼泽地发生了那场走火事故以后,列文不由自主地就很关心他的枪口朝着什么方向了。

“不,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不要为我操心。”

但是列文不由得沉思起来,他回忆起临别时基蒂所说的话:“当心,千万不要彼此打着啊!”两条狗走得越来越近了,互相回避着,各自循着自己的线路追逐着。期待山鹬出现的心情如此强烈,以致从腐臭的泥淖里拔出皮鞋后跟发出的咕唧咕唧的声音在列文听起来都仿佛是鸟鸣声,于是他握紧枪托。

“砰!砰!”他耳边响起了枪声。这是瓦先卡射击在沼地上空盘旋着的一群野鸭,它们在射程以外老远的地方,这时正迎着这两个猎人飞来。列文还没来得及回头看看,就听见一只山鹬的鸣声,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此外还有八只,一只跟着一只飞起来。

就在一只山鹬开始盘旋的那一瞬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它打落了,这只山鹬缩作一团落在泥泞的地里。奥布隆斯基不慌不忙地瞄准了另一只山鹬,它正低低地向苇塘飞来,枪声一响,这一只便应声落地;可以看见它从刈割了的苇塘里跳出来,鼓动着一只没有受伤的白色翅膀。

列文却并不怎么幸运:第一只山鹬他瞄得太近,没有打中;它已经飞起来的时候,他的枪跟着它转来转去,但正在这时另外一只山鹬从他脚下飞起来,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于是他又没有射中。

当他们装子弹的时候,又有一只山鹬飞起来,于是已经装好子弹的韦斯洛夫斯基朝水面放了两枪。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拾起自己的两只山鹬,目光炯炯地瞧了瞧列文。

“喂,现在我们分开走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左脚一瘸一拐地,紧握子弹上了膛的猎枪,向他的狗吹了几声口哨,就朝一边走去了。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列文总是这样,如果头几枪落了空,他就变得又急燥又烦恼,整天都射击不好。这一次也是这样。山鹬是很多的。山鹬不住地在狗面前和猎人脚下飞起来,列文本来可以定下心来的;但是他射击的次数越多,他在韦斯洛夫斯基面前就越觉得丢脸,而那个韦斯洛夫斯基却不管在不在射程以内都欢欢喜喜地瞎打一阵,什么都没有打中,但却丝毫也不难为情。列文着了慌,沉不住气了,越来越急躁,结果弄到只顾开枪,几乎不敢存有打中什么的希望了。好像连拉斯卡也明白了这一点。它越来越懒得去寻找了,它带着似乎疑惑莫解的和责难的眼光扭过头来望着两位猎人。枪声一响跟着一响。火药的烟雾笼罩着两位猎人,但是在宽绰的大猎袋里却只有三只又轻又小的山鹬。而且其中一只还是韦斯洛夫斯基打死的,还有另一只是他们两人公有的。同时从沼地的另一边传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不很频繁,但列文却觉得切中要害的射击声,并且几乎每一次都听见他叫着:“克拉克,克拉克,叼过来!”

这使列文更加激动了。山鹬不断地在苇塘上空盘旋。靠近地面和空中的啼叫声不绝地从四面八方传来;早已飞起来在空中飞翔的山鹬落在两位猎人面前。现在尖叫着翱翔在沼泽上空的鹞鹰不只是两只,而是十来只。

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走过了一大半的沼泽地,来到了紧靠苇塘边的分成一条条长方形的地方,这是农民的草场,苇塘与草场之间的标界是一条有的地方踩坏了的、有的地方收割过了的青草路。一半的地已经收割过了。

虽然在未刈割过的地里找到猎物的希望并不比刈割过的地里多,但是列文既然答应了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会合,他就同自己的同伴沿着割过的和未割过的地段往前走去。

“喂,猎人们!”坐在卸了马的马车旁的一个农民向他们呼喊。“来跟我们一道吃点东西!喝一杯酒吧!”

列文回头看了看。

“来吧,没什么关系!”一个快活的、胡子拉碴的、面孔通红的农民叫喊着,呲着雪白的牙齿,举着一瓶在阳光下闪光的、略带绿色的伏特加酒。

“他们在说什么?”(此处原文为法文。)韦斯洛夫斯基问道。

“他们请我们喝伏特加酒。我想他们大概分了草地。我想去喝一杯,”列文不无狡黠地说,他希望韦斯洛夫斯基会被伏特加吸引过去。

“他们为什么要请我们呢?”

“无非是高兴高兴罢了。真的,您到他们那里去吧。您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来吧),(很有趣呢)!”(此处原文为法文)

“您去吧,您去吧,您找得到去磨坊的那条路的!”列文喊着说,他回过头来,很高兴地看到韦斯洛夫斯基弯着腰,两条疲倦的腿摇摇晃晃,伸着胳膊提着枪,从沼地里向着农民那边走去。

“你也来吧!”一个农民朝列文叫着。“来吧!吃点面包!”

列文非常想喝一杯伏特加,吃一片面包。他觉得浑身无力,好容易才把两条摇摇晃晃的腿从烂泥里拖出来,他犹豫了一会儿。但是猎狗突然站住不动了,他的倦意马上消失了,他轻快地穿过沼地向猎狗走去。就在他的脚跟前飞起一只山鹬;他开枪打死了它。猎狗又站住不动了。“叼来!”在猎狗面前又飞起一只山鹬。列文开枪射击。但是今天他很不走运,没有打中,当他去寻找被打死的猎物时,他没有找到。他踏遍了整个苇塘,但是拉斯卡不相信他打死了什么东西,当他打发它去寻找的时候,它只是装出寻找的样子,并没有真的寻找。

列文以为自己的失败全怪韦斯洛夫斯基,但是现在他不在,情形也没有好转。这里的山鹬也很多,但列文一次接一次地都没打中。

斜阳的余晖还很热;他的衣服被汗湿透了,紧紧粘在身上;左脚的靴子里面灌满了水,沉甸甸的,一走一噗哧;一滴滴汗珠顺着被火药粉弄脏的脸淌下来;嘴里发苦,鼻子里闻着一股火药和铁锈味,耳朵里萦绕着毫不停息的山鹬的鸣声;枪筒连摸都摸不得,因为太烫了;他的心脏急促而迅速地跳动着;他的双手由于内心激动而颤抖,疲倦不堪的双腿跌跌绊绊,勉勉强强地走过草墩和泥塘;但是他还是一边走,一边射击。最后,在一次很丢面子的失误以后,他把猎枪和帽子掼到地上。

“不,我必须冷静一下,”他自言自语地说。他拿起猎枪和帽子,喊拉斯卡跟着他,走出了沼地。他走到一块干燥的地方,坐在一个小草墩上,脱下皮靴,把皮靴里的水倒出来,随后又回到沼地,喝了一点带腐臭味的水,把滚烫的枪筒浸湿了,洗了洗手和脸。当他觉得神清气爽了,他又返回一只山鹬歇落的地方去,打定主意再也不操之过急了。

他想要沉着,但是情况还是老样子。他还没有瞄准,手指就扣动了扳机。情况越来越糟了。

当他走出沼地往他约好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碰头的赤杨树林走去的时候,他的猎袋里只有五只猎物。

他还没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看到了他的猎狗。克拉克从一棵赤杨翻起的树根后面跳了出来,它被沼地的臭泥弄得浑身漆黑,带着一副胜利者的神气同拉斯卡互相嗅了嗅。在克拉克后面,一棵赤杨的树荫下,出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魁伟雄壮的身姿。他满面红光,流着汗,衬衫的领子敞着,还像从前那样一瘸一拐地,迎着列文走来。

“哦,怎么样?你打了很多吧!”他愉快地微笑说。

“你呢?”列文问。其实用不着问,因为他已经看到那只装得满满的猎袋。

“还不错!”

他有十四只猎物。

“这片沼泽地棒极了!一定是韦斯洛夫斯基妨碍了你。两个人合用一条狗不方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这话来冲淡自己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