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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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七卷23

在家庭生活中要想采取某种措施,要么是夫妻间的完全失和,要么是夫妻间的和谐一致。如果夫妻间的关系既不是第一种情况,也不是第二种情况,那就不会采取什么措施。

很多的家庭长年累月毫无变化,夫妻双方都感到厌倦,这是因为他们的感情既没有破裂,也没有达到和谐一致。

无论弗龙斯基,无论安娜,都已对莫斯科这种炎热和多尘的生活感到无法忍受了。这种季节,太阳已不像春天那样和煦,而是像夏天一样灼热,林荫路上的所有树木早已长满了叶子,而这些叶片上也早已盖满了灰尘。但是,他们俩还没有像早先决定了的那样迁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去住,而是仍然继续住在他俩已经住厌烦了的莫斯科,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他们之间缺乏协调一致。

使他们不和的忿恨情绪并不是任何外在的原因造成的。可是所有想要取得谅解的尝试,不但没有能消除相互间的忿恨,反而使之更加严重。这是一种内在的忿恨。对她来说,其根由在于他的爱情日益减退;对他来说,则是为了她的缘故他把自己置于十分苦恼的境地,她现在不但不设法缓减他的苦恼,反而使之更加苦恼。无论是他,也无论是她,都没有说出自己忿恨的原因,他们都认为过错在对方,并且一有机会,就指责对方。

对于她来说,他的整个人,包括他的习惯,思想,愿望,他的心理和生日特点,都归纳为一点——即对妇女的爱情,而这种爱就她的感情来说,只应该全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可是这种爱情却日益在消减着;根据她的推断,其结论应该是,他把一部分爱情转移到了另外一些女人或者是某个女人身上了——于是她就产生了忌妒。她并非因他对某个女人好而忌妒,她忌妒的是,他对她的爱情的衰减。她还没有忌妒的具体对象,她正在寻觅这个对象。她往往凭一点蛛丝马迹,从忌妒这个女人转移到忌妒另一个女人。她有时忌妒那些他过独身生活时结交的那些下流女人,因为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同她们重温旧梦;她有时又忌妒那些他可能碰到的出入于社交界的女人;她有时则忌妒她想象中的姑娘,因为他与她分手后他会娶她为妻子。这后一种嫉妒最使她感到痛苦,尤其是因为他有一次在敞开心扉的时候不小心对她说起过,他母亲不太了解他,竟然劝他娶索罗金公爵小姐为妻。

安娜既然对他有所猜疑,就非常生他的气,并且寻找一切理由来发泄。她把她处境艰难造成的一切痛苦都归罪于他。在莫斯科过着漂泊无定的生活,忍受着期待的折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维奇对离婚决定的迟疑不决,她自己的孤独——所有这一切她都一股脑儿归罪于他。他要是爱她,他就会理解她的处境,就会使她摆脱困境。就拿住在莫斯科而不是住在乡下这一点来说,也是他的过错。他不能随她的愿望在乡间过隐居的生活。社交生活他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他就把她置于这种可怕的境地,可是她这种处境的艰辛,他甚至都不想理解。至于她永远地同她的儿子分离,这又是他的过错。

甚至在他们之间能有难得的短暂温存,她也不能心平气和,因为在温存中她发现他还是那样心安理得和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也激起她的怒火。

已经是黄昏时分。安娜孤零零一个人在他的书房(这是一间不大能听到街上嘈杂声音的房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她在等候他从单身汉的午餐聚会上回来,同时颠来倒去地详详细细回想昨天两人口角时的言词。从争吵中记恨在心的侮辱性言语出发,追溯到它们产生的根源,她终于想起了那次谈话的开端。她用了很长时间考虑都不能够相信这次争执竟然是从毫无恶意的,对任何一方都无关紧要的谈话开始的。实际情况的确是这样。事情是从他讥笑女子中学开始的,他认为女子中学是不必要的,而她则为女子中学辩护。他对女子教育一般不很看重,并且说,受她庇护的那个英国小女孩汉娜全然不需要懂得物理学。

这就激怒了安娜,她认为,他不尊重她所从事的工作,他蔑视她的工作。于是她就反唇相讥,给以报复。

“我并不期待您像情人那样还记得我,记得我的感情,但是我们希望您稍微客气一点。她这样说。

的确,他由于沮丧而面红耳赤,并说了一些难听的话。她已经不记得回答了他什么话,但是他只是不知为什么,显然也是想要刺痛她,于是立即说:

“您对这个小女孩热心我并不感兴趣,这是事实,因为我认为,这是矫揉造作。”

她辛辛苦苦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世界,以便度过她沉重的生活,却被他的残忍毁掉了。他还不公平地责备她装模作样,矫揉造作,这使她悲愤欲绝。

“我感到异常惋惜的是只有粗野的物质的东西您才理解,并认为是很自然的。”她说完,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昨天傍晚,当他来找她的时候,他俩并没有提起发生过的争吵,但双方都感到争吵的事只是掩盖过去了,而并没有得到解决。

他今天整天都不在家,而她是如此孤独和沉重地感到自己还和他处在争吵之中,以致她想把一切都忘掉,予以宽恕并同他和解,她想要怪罪自己而开脱他的过错。

“是我自己不对。我太爱动气,我毫无意义地嫉妒。我要同他和解,然后我们到乡下去,在乡下我会平静得多。”她对自己说。

“矫揉造作”——她突然回想起最使她感到屈辱的这几个字,与其说是这几个字,毋宁说是要刺痛她的那种用意。

“我知道他原本想说什么;他本来想说:不爱自己的女儿,却爱别人的孩子,矫揉造作。可是他懂得什么是对孩子的爱,懂得什么是我为了他牺牲了对谢廖沙的爱?但是,他还要刺痛我!是的,他正在爱着另外一个女人,不可能有别的缘故。”

她发现,想要使自己平静下来,思想上不知兜了多少次圈子,结果依然还是那样愤怒。她自己不禁感到恐怖。“难道我就不能控制住自己了吗?难道不可能吗?”她自言自语地说,并又从头想起。“他是正直的,他很诚实,他爱我。我爱他,近日内离婚的事就会办妥我还需要什么呢?需要安宁,信任,我要控制住自己。是的,就在现在,他一回来,我就对他说,是我的错,虽然我不曾有错,接着我们就离开这里。”

为了不再往下想,也为了不再沉溺于气忿之中,她摇铃唤仆人进来,并吩咐搬来箱子,准备行装,回乡下去。

晚上十点钟,弗龙斯基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