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这样地向亨利道了歉,和玛莉走到舞池里边去时,我又开始害了热病似的连脸颊也抽搐起来。在我前面,她走着,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肢体,我可以嗅到她的头发的香味,三秒钟后,她将做我的舞侣,一同地听着《ROSE MARIE》,我可以对她讲在我的心里蕴藏了近十年的话,这些都不再是幻想,而是切切实实的,可以用我的官能感觉到的事。她不再是一个飘渺的,辽远的影子了!
“我是一个幸福的人么?是一个幸福的人么?”
我只觉得自己的腿发软,只看见白纱衫的背影在我前面移动着,马上就会晕了过去的样子。
在舞池里,我几乎是蹒跚地在那里走着,模样很可笑又很难看,简直是一个拙劣的初学者。我完全听不见音乐的声音和节拍,只听见自己一头牛似的,在大声地呼吸着。玛莉也像是一个不熟练的舞侣,很笨重,好几次她弄错了腿,脚碰在我的脚上。我渴望着说一些话,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她,可是我不知道究竟要说一些什么话,我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把蕴藏了近十年的话一下子全呕吐出来,就是呕吐了出来,有什么用呢?在我前面的是亨利君的可尊敬的夫人,而且我是把眼望着前面,不敢看一看她。我应该忍耐一点。不是么?我应该忍耐一点呵,可是,听一听那歌声吧!正像九年前一个温暖的星期六晚上所听到的一样,那样柔弱,缠绵而不肯休止,不知从哪里飘起来的一个秋天的梦似地。跳了半个圈子以后,我终于快断了气似地说起来了。
“你知道这个歌的作者是谁么?”声音细微到连自己也听不出来。
她像没有听见我的话,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可是我还是说下去,用我的颤抖着的嘴:
“这支歌的作者是菲摩,鲁道夫·菲摩。菲摩暗暗地恋着一位小姐,却从不敢对她明说自己的心的欲求,后来那位小姐结婚了,菲摩每天晚上对着那位小姐的窗,一面怀念着过去的日子,一面流着眼泪唱着这支歌。真是泪珠串起来的歌呵!”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在她的眼里,紫色的昔日悄悄地回来了。她是那样地看着我!可是,她还是沉默着。
“我想,音乐家总是幸福的,他可以用自己的声音唱出自己的眼泪和叹息来……”
她想起了什么来似地,忽然说起来道:“你还时常唱这支歌么?”
“在上海,每天晚上,站在窗口,向着香港这边的天空,‘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人么,’这样地唱着,能够那样唱是幸福的,然而三十岁已经近在身边的人,是连眼泪也没有,歌声也没有了呵!”
“士煊君,三十岁是唱《安乐家》的时候了呢。”
“‘在右面,在一盏乳白的灯下,是我的安乐的家,’那样么?”
“不,不!大概我是到八十岁也还是一个独身者吧?”
“可是,人生不是应该快乐些么?”
“在我,悲痛和快乐的感觉是不大分得清的。时间是很快很快就会流过去的,五十年怕也不会怎么迟缓吧。玛莉。”这样地叫着她的名字时,我觉得稍微轻松了一点。玛莉和亨利君的夫人虽然是同一个人,然而对于我是有着不同的意义的“玛莉,你看,九年不是好像只有一秒钟么?”
“……”她像在思索着什么似地沉默起来。
“玛莉,你还记得么?我们从花园里跑进来,到处都挂满着玲珑的纱灯笼,天气很温暖,厅上充满着芳香,也是《ROSE MARIE》,你有着晶莹的眸子,你喜欢说:‘你怎么知道’……”
她深深地叹息了一下。
“正像一分钟前的事呵。”我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是在今天,厅上也充塞着花的芬芳香呵!“你知道我这七年怎么生活了下来么?我刻苦地工作着,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地位的人。我成功了,可是,”我咽下了底下的一句话,说了也是徒然的,我知道我应该忍耐一些。而且,她的脸色不是在苍白起来了么?“我成功了,于是我天天站在窗口唱着菲摩的歌,是高兴还是感伤,连自己也不明白——不是很可笑么?”我忽然不伦不类地笑了起来。
这时,我跨出腿去时却践了她的脚。
“真是对不起得很。”
她停了下来,象给我践痛了脚似地摆着痛苦的脸色,低下头去。她说:“士煊君,让我们走到园子里去吧。我不能再跳下去了。”她的声音很细。
她向园子里走去,园子里到处笼罩着青色的雾样的光,头上是一盏盏的灯笼,脚下是那些熟悉的小草和小野花,默默地我们走进了那树丛间的小径,大厅上的笑语声是渐渐地远了。我低着头看她的轻盈地在湿了露珠的碎石上移动着的脚。
“士煊君……”
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抬起头来看她;她的脸色苍白得像雨后的玉梨。
“士煊君,唱吧,唱吧!那个《ROSE MARIE》!”
我差一点流下眼泪来,可是,唱吧,唱吧!变得年轻一点吧。感伤一点吧!用自己歌声唱出自己的眼泪和叹息来吧!
你还想得起那个辽远的故乡么,玛莉?
在那里,四月的玫瑰开放着。
我刚唱了两句,便听见一个凝滑的,绢样的声音,诉说似地在我的次中音里边,在夜色和花香里边荡漾了起来。
你还想起那个辽远的人么,玛莉?
像你怀念着故乡的玫瑰似地在怀念着你。
沿着那条小径,在树丛中穿越着,走过了那株龙柏,那株菩提树,那个葡萄棚,倒垂着的藤蔓的叶子轻轻地拂着我的脸,微风样的感伤轻轻地拂着我的心脏。
你还想得起那个静谧的小湖么,玛莉?
现在花是寂寞地躺在月光里。
让我们永远这样缓缓地,在没有人的树丛中走着,而且用我自己的声音唱着《ROSE MARIE》吧!
可是,在唱到最后一次的,二重音的复唱的时候,歌声突然断了,我们突然地在一丛玫瑰的前面站了下来。玫瑰还是这样鲜艳地开了一树。
“这样红的玫瑰?”我说。
“玫瑰是每年红一次的。”
“在这里曾经埋葬着我的青春,而我——玛莉,我现在是在这记忆里边生活着。”
于是一滴很大很大的眼泪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流过我的脸颊,沿着鼻准,沿着下巴,坠到地上去。我颓然地坐了下去,拿手掩着脸,紧紧地咬着嘴唇忍受着,想起了不知谁说的一句话来:
“我们应该勇敢一点。是呵,我们应该勇敢一点!”
一只手、母亲样的手轻轻地按到我头上来,抚摸着我的头发,那只手像一只熨斗,轻轻熨着我的结了许多皱纹的灵魂。一分钟,我听见她说:
“士煊君,回到厅上去吧,也许他们已经在找寻我们了。”
“是的,亨利夫人,抱歉得很,请你忘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吧。”我站了起来,和她一同地从另外一条小径上抄了过去。
吃饭的时候,玛莉跟着她的丈夫举起酒杯来祝我康健时,忽然把酒杯打翻在桌上,她的丈夫吃了一惊道:
“亲爱的,你有一点不舒服吗?”
“是的,让我们先回去吧。”她说。
吃了两个餐,他们便先走了。
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厅上还是很热闹。我独自地跑上楼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边。我听着底下的客人们一个个地散去,又看着园子里的灯笼一盏盏地熄去。于是,我熄了灯,坐在黑暗里,坐到窗槅的影子从地上移到东面的墙上去的时候。
过了两天,亨利君请宗濂君夫妻和我到他家里去吃饭。到那边的时候,亨利君和玛莉刚在吵嘴,玛莉好像还哭过了,虽然把他们劝了开来,可是亨利还是生着气,大家都很狼狈的样子。宗濂君提议玩Bridge,我们便坐在一张小桌子的旁边,鸡心梅花地玩到天黑。我输了很多,吃晚饭的时候,喝了很多酒,宗濂君的太太有一点醉了,拿冷手中按着前额躺在玛莉的房里,亨利君却兴致一点点的好起来。吃了晚饭,他扯掉了领带,和宗濂君到那边打弹子去了,留着他的太太陪我喝咖啡。
喝了半杯咖啡,这热烘烘的饮料使我冒昧起来。
“玛莉,亨利君待你不十分好么?”
“不,我爱着他,他也爱着我。”这样他说着时,她像忍受着很剧烈的痛苦的样子,把眼光移向窗外,离开了我。
谈话的线索一开始便断了。
我们静默着,高兴的哄笑声从弹子房那边传过来,不知在哪里有一只蜜蜂在飞着,嗡嗡的声音很响。
“玛莉,我已经决定明天坐康脱罗梭到上海去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回过头来,可是,从她的苍白的手指上,我知道她是很清楚地听见我的话,而且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来,那是一条褪了色的淡黄的手帕,在手帕里边是一朵干枯的,像老妇人的嘴唇那样带一点黑色的玫瑰,我把这包递了给她,说:
“这是我的小小的礼物。”
她拿了过去,她的嘴像蚌蛤似地紧闭着。她也没有看我一眼,她缓缓地站起来,走到钢琴边坐下来,她把那条手帕和那朵玫瑰放在琴架上,冷静地弹起钢琴来。
听了第一个音符,我就知道这是什么调子,正是菲摩的《ROSE MARIE》呵!
弹了一半,她停止了,站起来,拿了那条手帕和那朵玫瑰向楼上走去,她的背脊很明显地在战抖着。
我走过去,坐到钢琴边,弹了那支歌的下半阕,于是我站起来,盖好了琴盖,向门外走去。
第二天,我拎了皮包,和孤独的影子一同地,走上了康脱罗梭号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