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故事卷(文摘小说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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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民工——余策星(3)

“车一掀一动,那些女人就一浪。她们的脸粉粉的,腰细细的,身上带着一股子香气,每个女人都鼓崩崩的一对大奶子,个个莺声燕语,可好听啦。女人们在车上喊‘同志们啦,伙嘿,加油干啦,伙嘿!’最后干脆喊‘一、二加油,一、二加油!’我们合着她们的节拍,一使劲掀起了车子。本来掀起来了,我们怕车子一走,女人也走了,就又把车子拽下来。”

“那掀到啥时候去了?”杨成启伸长脖子问。

“后来,司机房里跳下来一个男人,是宣传队的队长,他站在旁边看到掀,才又把车掀出泥巴坑。车轮子带起的黄泥巴溅了我们一身。等他们走了,我们才挑上粮食走小路赶回来。”

“跟那些女人睡一夜,天亮死了也划得着。”李秃子说。

“她们屙一泡尿拌苞谷糁,老子吃了也过瘾。”一直没有插话的昝疤子说。

挑粮食的都脱光了,赤裸着身子洗澡。杨冒娃一边洗一边唱:

“一更里等郎没来,姐儿给郎绣花鞋;

上绣龙凤呈祥入云端,下绣鸳鸯交颈来;

二更里等郎郎到来,洗脚换上新做的鞋;

锅里热的有酒菜,吃毕喝罢上床来。

要想睡觉那头睡,要想玩耍这头来。

三更里……”

杨冒娃干脆精赤着身子在吃饭的场子上跳了起来,其他三个也随着他绕圈子。随着跳动的身子,那根阳具也挺直着,随着蹦跳而上下点头。看得兴起,紧接着又跳进去十来个半裸的汉子……这是苦难汉子们的一次难得的狂欢。

云隐月暗,星星直眨眼睛。大森林中有的是柴火,篝火燃烧了大半夜。

日夜如梭,转眼到了阴雨季节,三个多月的雨季硬是把民工们折磨得又黑又瘦,白天挨雨淋,晚上睡觉披衣戴斗笠,床上没有干地方。

深秋的早晨,高山上已经见到明霜了。早春来的民工没来得及送回家的冬装,一大半又穿在身上了。早上和晚上,灶门前挤满了人,晚上不烤暖谁也不去睡觉。晚秋把群山染上了色,青翠欲滴的深山老林,红叶点缀其间,浅山上的黄菊铺满了小径。早晨明晃晃的霜和浅雪一样,人出的气都和对面山上的雾一样,白乎乎的。

这是第三段工地了,完成了这段路,就可以回家了。

这几天,杨成启上工比别人早,上工号没响,别人还没来,他已经在工地上烧篝火。前两天公社来人调查他女儿怀孕的事。女儿还没婆家,肚子却大的快要临产了。山乡里人的嘴是扎不住的,公社对这种男女作风抓得很紧。调查组已经有了书面材料,到他这里来查证落实的。杨成启在事实面前无法掩饰,他承认了一切。

三间草房,家陡四壁。东屋一个灶,中间是堂屋,西屋就是两张铺,前檐是姑娘睡的,后檐是他和女人睡的。屋里没砌隔栅。女人死后,杨成启每晚煎熬得睡不着觉。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怎么也退不下火。十六岁的女儿长得人高马大的,晚上贴着枕头就睡得死沉。终于在一个炸雷惊天的夜晚,女儿害怕醒了,杨成启钻进被子给姑娘作伴……

杨成启提前上工,带动和感动了大家,早完成任务早回家。有两个公社的人撤回家种麦子去了。在他们的路段上,汽车已经在来回跑了。购粮食方便了,工具、车子、炸材也比以前充裕些了。天气冷,衣衫薄,干活才能热身子,拈轻怕重的刘喜也抢上了大锤,因为在那里掌钎子,又冰手,又冻脚。歇火时,大家都捡一抱柴枝子,炸飞的树疙瘩,用过的导火索都朝火上架。

“昝疤子,倒、倒、倒。”许道方一张嘴,引来大家哄的一声笑。

昝疤子家里穷,父亲过辈(去世)早,寡母带着儿子过日子,生活过得苦,五岁那年,他妈妈上山打猪草去了,他在稻场玩耍,两只狗子在走草(交配),他觉着好玩,去拉狗尾巴,被母狗子劈脸咬了一口,鼻梁骨断了,脸上咬去一块皮,成了疤拉眼,至今脸上有长长的疤痕。

家里穷,生产队活路重,分值低,干一天挣10分工,值一毛七分钱。娘儿俩每天只有一斤半毛粮。食不果腹,更谈不上说媳妇了。年过三十岁的昝疤子在犁耙田地后,把牛放在坡上,牤牛和牝牛跑疯(交配),引起了昝疤子的一身燥热,小腹下的小兄弟硬是把穿朽了的裤子顶了个洞。昝疤子忍不住火,他把牛赶到石峁子坎下,一边推牛,一边喊:“倒、倒、倒!”牝牛以为主人要套犁,顺从地退到石峁子坎下。昝疤子连忙爬上石峁子坎上,用他那小兄弟朝牛屁股上凑,牝牛不见绳索朝脖子上套,竟悠然自得地走开去吃草。正在把全身力量靠在牛屁股上的昝疤子失去了依托,从石峁子坎上一扑爬摔下来,正好坎下有一丛荆棘,昝疤子的裤裆中扎满了刺。这件事正好被坡顶上放牛的马秃子看到,于是就传出了一个“倒、倒、倒”的韵事来。

昝疤子一直抬不起头来,到现在也没混上个媳妇。有人曾介绍过对象,但打破的人太多了,女方一听昝疤子的事都不答应了。昝疤子真想一头碰死,又怕老娘没人养活。

昝疤子重活累活他都不怕,就怕别人揭他的短。

偏偏许道方哪壶不开提哪壶,昝疤子一下子没精神了,有两次打钎刷了钎帽子,几乎砸着掌钎的人。

放下午工了,昝疤子留在工地上点炮,工地上烧的篝火中有三根青钢木烧的火头,这种树硬,火硬,点炮引一凑就着。

“瞿……”哨子响了,统一指挥的安全员深厚的男中音震荡在山林中,“点炮啰!”

哨音就是命令,昝疤子取出三支火种拿在手中,首先点燃两处罐子炮,这是两米多深的。再过来的石包子上、岩坎上都有炮。昝疤子在乱石堆、横七竖八地树杆、松软的腐叶堆子上迅速弯下腰点燃,又到另一炮位,今天的炮位真多,整个工地全是炮眼。昝疤子只有一个感觉:点炮,点炮。手上三根火棍还剩一根了。

“轰、轰、轰……”

连续不断的炮声,昝疤子没顾得数。炮声沉寂了,按规定要去检查,昝疤子看着天黑下来了,懒得去看,拖着沉重的、疲劳不堪的身子朝回走去。

到了工棚,蔡里荣把灶头上一盆饭给昝疤子端来:“吃吧,饿到现在。”这句话把昝疤子说得鼻子一酸。

晚上有一件特大新闻:领队的杨成启被撤销大队负责人。这新闻比“倒”的故事更具有诱惑。

许道方在指桑骂槐:“老牙狗子把小母狗子颈脖子咬住,爬在小母狗身上,尾巴和她的尾巴绞在一起。”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读报的刘喜也不念了。从来没提前睡觉的杨成启,床上起了一个大包。

“提前睡吧,今晚上没人扣工分了。”杨冒娃提议,得到大家的拥护。

初冬的夜,清冷清冷的,早些天才下的小雨,到后半夜,结结实实的一场明霜堆积在高山上,如同下了一场雪,一片白色。

天还没亮,杨成启就起了床,一个人来到工地上。清晨的明霜冻得他浑身颤抖,掏出火柴抓了一把枯叶点燃,又检了几把树枝燃了火。

接着上工的是许道方,昝疤子扛了一大捆工具,周仁科扛了一把钎子和一根撬杠。

“快,火烧大一点。”许道方提议,“今儿早晨冷得蝎虎。”

路上到处是乱石、残枝败叶,许道方找了一个乱石窝子。

“快检些柴去。”许道方指挥着昝疤子、周仁科去拣柴,他自己找了一把松毛点燃火放在石窝中,上工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马秃子路上拣了一抱干柴添上,火更大了。大家把工地上凡是可以燃烧的东西都弄来架在火上,不爱凑热闹的阮木匠就着火吸燃了一锅旱烟,远远地离开烤火的人群。马秃子紧跟着阮木匠坐在一起,去闻冒出来的二道烟味。

孙田中拣了一大把烂导火线扔在火里,给寒冷的早晨带来了温暖。火焰上一双双黑干、粗大骨节的手在正反翻烤着,火焰中发出“嗤嗤”的声音。

“今天是好睛天,火在笑。”许道方说。

“一股子火药味儿。”杨冒娃说。

“那是烧的烂导线。”孙田中说。

“莫把火烧在炮位上吧?”周仁科说。

“昨儿的炮我点完了。”昝疤子说。

一声响亮的军号声响起来,号音还没落,“轰”地一声,大火的下面,是昨天瞎火的一个炮位。

炮响了,飞起的一块石头把在一边烤火的杨成启脑袋削去了半爿,围着烤火的五个民工都飞上了天,鲜血染红了一片白云。坐在旁边吃烟的阮木匠和马秃子也被震成了聋子。……冒尖山上一片寂静。

腾起的烟尘把山林紧紧地罩住,田野都在一片朦胧之中。只有那峻峭的山峰静静地伫立着,似乎在倾听那渐行渐远的沉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