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讲书记(“民国大学与大师”丛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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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旧学宗师(1)

辜鸿铭:辫子马褂却学贯中西

1867年,10岁的辜鸿铭,跟随他的义父布朗,从南洋马来半岛前往英国爱丁堡,以背诵弥尔顿的《失乐园》开始西学。那时,辜鸿铭不懂德语。布朗说一句,辜鸿铭照着背一句。总共6500多行的无韵诗,他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在爱丁堡,辜鸿铭背熟了莎士比亚戏剧,又开始背诵歌德的《浮士德》。1年后,辜鸿铭就读于爱丁堡大学。以后,又求学德国莱比锡、法国巴黎,接受西洋正式教学,通晓9种语言,终成精通西学之人。

正是这了得的背书功夫,成就了日后的辜鸿铭。多年后,他站在北大的讲台上,不带讲义,不带教材,一会儿英语,一会儿法语、德语、拉丁语,希腊语……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兴之所至,随口而出,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学生们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北大教授“约法三章”

1917年7月,辜鸿铭应蔡元培邀请到北大出任教授,主讲英国古典文学。辜鸿铭第一次给学生上课时,依旧遗老装扮,头戴黑缎面平顶瓜皮帽,身穿方马褂,脑后拖着用红丝线夹编而成的辫子,踱着四方步来到教室,立刻引起学生们的一片惊讶和一阵哄笑。调皮的学生窃窃私语:“若谁能将此公脑后的那根辫子剪下,必定名扬天下。”但他不为所动,待笑声平息,便与同学们约法三章:

“今后,由我来给诸君主讲英国古典文学。但听我的课,须约法三章。第一,凡我进来的时候,你们都要起立;上完课我不先走,你们不能出去。第二,凡我提问或你们有疑虑时,都必须站起来说。第三,凡我指定要你们背诵的文章,都必须背得下来,否则不能坐下。假如有谁受不了的话,请现在就退出。”

辜鸿铭上课从来不带任何讲义、教材,径直走上讲台,便开始滔滔不绝地陈述起来:“我讲英文诗,要你们首先明白一个大旨,即英文诗分三类:国风、小雅、大雅。而国风中又可分为苏格兰、威尔士……等7国国风。”辜鸿铭告诉学生:“像你们这样学英诗,是不会有出息的。我要你们背的诗文,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熟才行。不然学到头,也不过像时下一般学英文的,学了10年,仅目能读报,伸纸仅能写信,不过幼年读一猫一狗式之教科书,终其一生,只会有小成而已。我们中国的私塾教授法就很好,开蒙不久,即读四书五经,直到倒背如流。现在你们各选一部最喜爱的英诗作品,先读到倒背如流,自然已有根基,听我讲课,就不会有困难了。而且,我们中国人的记忆力是很不错的。中国人用心记忆,外国人只是用脑记忆。我相信诸君是能做好的。”

学生们遵照他的指示,日夜用功背诵洋诗。待到上课时,学生们用中文问他,他用英文答复;倘若用英文问他,他偏偏又用中文答复。由于他学问深厚,授课时海阔天空,旁征博引,中外古今,无所不能,常以耸人听闻的怪论取胜,又以自圆其说的诡辩掀起高潮,最后在语惊四座的嬉笑怒骂声中收场。但他的怪论也好,诡辩也好,嬉笑怒骂也罢,又统统都是学问。因此,他的课极为叫座,不管刮风下雨,抑或寒凝大地,场场爆满。听得那些傲岸的北大学子,一个个瞠目结舌,呆如木鸡,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曾是他学生的阎震瀛,后来在回忆文章中这样写道:

他常常教我们翻译四书,又教我们念英文《千字文》,音调很整齐,口念足踏,全班合唱,现在想起来也很觉可笑。看他的为人,越发诙谐、滑稽,委实弄得我们乐而忘倦,也是教学的一种方法,所以学生也很喜欢。《人之初》也有英文本。他说,《人之初》一书,里面有许多科学,开宗明义便说:“性本善”,有关人生哲学问题,与法儒卢梭的论调相同。什么“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是数学;“曰水火,金木土……”是物理化学。什么“三纲五常”,又是伦理学;什么“天地人,日月星”,又是宇宙论、天文学等。

辜鸿铭又是我国比较文学的先驱。凡所教授的外国作家作品,都要找出一个对应的中国作家、作品来做一比较。如他把英文诗称为中国的《诗经》;把密尔顿的长诗《失乐园》比作洋《离骚》;把杜甫说成是“中国的华兹华斯”。他还将孔子思想与歌德精神相互参比,把《论语》中的一些观点都用西文典籍中的类似论说来印证,说明中西异途同归、合为一辙,道不远人的观点等。曾与辜鸿铭合作翻译出版《论语》的法国学者弗兰西斯?波里,就曾这样评价他:“他是罕见的人文主义者,因为他接受了东方圣贤和西方圣贤——特别是歌德——的教诲。”

由于他以学生们所熟悉的中国作家和哲学观点来讲授西方古典文学,学生们很容易理解和接受。而他在列举这些作家、诗人们的作品时,常常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人们翻开诗集一对照,竟一句也不差,其惊人的记忆力让所有人都折服。即使到了晚年,他还能把弥尔顿6500多行的无韵长诗《失乐园》,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嬉笑怒骂,妙语连珠

胡适初到北大任教时,非常年轻,又提倡新文学。辜鸿铭对此恼火至极,从不拿正眼看他,并时不时地加以冷嘲热讽,说胡适讲的英语,是美国的乡村土语,与高雅风马牛不相及。胡适开哲学课,更是让人笑掉大牙。他说,欧洲古代哲学以希腊为主,近代哲学以德国为主,胡适不会拉丁文,又不懂德文,他讲哲学,岂不是误人子弟吗?

1919年“五四”前后,他曾两次在上海《密勒氏远东评论》上发表题目为《反对中国文学革命》和《留学生与文学革命》的文章,言辞激烈,火药味十足,讥笑胡适以“音乐般美妙的声音”、粗庸鄙陋的“留学生英语”谈论所谓“活文学”和“重估一切价值”,极力反对新文化运动。

1917年,辜鸿铭积极参与“张勋复辟”,被封为“外务部侍郎”。12天后复辟失败,他只好又回到北大教他的英文诗。当时北大内外有些人很不理解,激进的师生们更送给他一顶“复辟论者”的帽子。辜鸿铭一时很是落寞。蔡元培也顶着压力,不得不公开发表言论为他辩护:“本校教员中,有拖长辫持复辟论者,以其所授为英国文学,与政治无涉。我希望学生们跟他学好英文,而不要学他去拥护复辟。”

1919年6月初,蔡元培不满北洋政府威逼,自动请辞,要离开北京大学。北大教授们在红楼开会,众口一词,无异议地要挽留蔡元培,辜鸿铭也不例外。但是,他的理由却很特别,甚至有点出人意料:“校长是我们学校的皇帝,所以非得挽留不可。”可见他时时不忘皇权,仍然不出遗老思维。他的这一滑稽之言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把严肃的场合也搅得不严肃了。辜鸿铭仍意犹未尽,在课堂上还不忘对学生们说:“中国只有两个好人,一个是蔡元培先生,一个是我。因为蔡先生点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现在还是革命;我呢?自从跟张文襄做了前清的官员以后,到现在还是保皇。”

据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回忆:“1919年9月初,我到北京大学参加开学典礼。当时的英文教授辜鸿铭也坐在主席台上,就站起来发言。……他发言很长,感情也很激动,主要的是骂当时的政府和一些社会上的新事物。他说,现在做官的人,都是为了保持他们的饭碗。接着说,他们的饭碗,可跟咱们的不同,他们的饭碗大得很,里边可以装汽车、姨太太。又说,现在人做文章都不通,他们所用的名词就不通,譬如说‘改良’吧,以前的人都说‘从良’,没有说‘改良’,你既然已经是‘良’了,你还‘改’什么?你要改‘良’为‘娼’吗?

“有一次,他对学生们说,他百分之百拥护君主制度,因为中国社会之所以大乱,主要原因是没有君主。他举了一个例子,以此证明其言不虚:“比如讲法律吧,你要讲‘法律’(声音很小),没有人害怕;你要讲‘王法’(大声且一拍桌子),大家就害怕了。由此可见,少了那个‘王’字,能行吗?”

当时北大特设教员休息室。来早了或课讲得累了,辜鸿铭也会到教员休息室里坐坐。北大聘请来的外国学者,无不知道他的大名,每次见面,都对他彬彬有礼。但他却毫不客气,见到英国人,用英语骂英国人;见到德国人,用德语骂德国人;见到法国人,用法语骂法国人,挨骂的个个心服口服。

有一次,北大来了一位新聘的英国教授。这人刚跨进教员休息室的门槛,就见辜鸿铭窝在沙发里,头上戴着瓜皮帽,身上穿着油光闪亮长袍,两只衣袖秽迹斑斑,特别是一根小辫子猥琐不堪。英国教授用一副不阴不阳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辜教授,忍俊不禁。辜鸿铭一看这张陌生的洋面孔,便慢吞吞地用一口纯正的英语请教他尊姓大名、教哪一科的。这位英国教授不禁有些吃惊,心想:没想到这土老头竟能讲一口如此纯正的英语!他急忙回答自己是教文学的。辜鸿铭又马上用拉丁语同他交谈。这英国教授顿时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辜鸿铭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教西洋文学?不懂拉丁文?”顿时,英国教授大窘,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下去算了,赶紧逃离了休息室。

辜鸿铭言辞敏捷,辩才无双。他给祖先叩头,外国人嘲笑说:这样做,你的祖先就能吃到供桌上的饭菜了吗?辜鸿铭马上反唇相讥:“你们在先人墓地摆上鲜花,他们就能闻到花的香味了吗?”英国作家毛姆来中国,想见辜鸿铭。毛姆的朋友就给辜写了一封信,请他来。可是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他来。毛姆没办法,只好自己找到了他的小院。一进屋,辜鸿铭就不客气地说:“你的同胞以为,中国人不是苦力就是买办,只要一招手,我们非来不可吗?”一句话,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毛姆立时极为尴尬,不知所对。

辜鸿铭在西方人面前表现出来的优越感,源于他的机智与幽默。某天,辜鸿铭在他位于北京椿树胡同的私邸宴请欧美友人,点的是煤油灯,烟气呛鼻。有人说,煤油灯不如电灯和汽灯明亮。辜鸿铭笑道:“我们东方人,讲求明心见性,东方人心明,油灯自亮。东方人不像西方人那样专门看重表面功夫。”

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到中国漫游,辜鸿铭送了伊藤一本自己刚出版的《论语》英译本。伊藤早知辜氏是中国保守派中的先锋大将,便乘机调侃他道:“听说你精通西洋学术,难道还不清楚孔子之教能行于两千多年前,却不能行于20世纪的今天吗?”辜鸿铭见招拆招,回答道:“孔子教人的方法,就好比数学家的加减乘除,在数千年前,其法是三三得九;如今20世纪,其法仍然是三三得九,并不会三三得八。”伊藤一时无言。

一次,外国友人邀请辜鸿铭宴饮,推其坐首席。席间有人问孔子之教究竟好在哪里。辜鸿铭答:刚才诸君互相推让,不肯居上坐,这就是行孔子之教。外国人问他“为什么中国人留辫子?”他如是答:“为什么外国人留胡子?”当外国佬谴责中国妇女缠足很野蛮时,他大加反击:“那么,你们西洋女子为何要束腰呢?”

“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

辜鸿铭生活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在那样一个时代里,只要你是一个中国人,你就只能是病弱的、任人宰割的。如果你是清醒的,你要抗争,就需付出分外沉痛的代价。面对当时内忧外患的祖国,辜鸿铭为中华传统之断落而忧患,为炎黄文明之涂炭而忧患。他在笔记《张文襄幕府纪闻》中,表达了自己对中国文化的自尊与忧患的深层叹息。辜鸿铭认为,要估价一种文明,必须看它“能够生产什么样子的人,什么样的男人和女人”。他批评那些“被称作中国文明研究权威”的传教士和汉学家们“实际上并不真正懂得中国人和中国语言”。他独到地指出:“要懂得真正的中国人和中国文明,那个人必须是深沉的、博大的和纯朴的”,因为“中国人的性格和中国文明的三大特征,正是深沉、博大和纯朴,此外还有灵敏”。辜鸿铭在北京大学讲课时,公开对学生们说:“我们为什么要学英文诗呢?那是因为要你们学好英文后,把我们中国人做人的道理,温柔敦厚的诗教,去晓喻那些四夷之邦。”

辜鸿铭从这一独特的视角出发,把中国人和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进行了对比,凸显出中国人的固有特征。美国人博大、纯朴,但不深沉;英国人深沉、纯朴,却不博大;德国人博大、深沉,而不纯朴;法国人没有德国人天然的深沉,不如美国人心胸博大和英国人心地纯朴,却拥有这3个民族所缺乏的灵敏;只有中国人,全面具备这4种优秀的精神特质。也正因如此,辜鸿铭说,中国人给人留下的总体印象是“温良”,“那种难以言表的温良”。在中国人温良的形象背后,隐藏着他们“纯真的赤子之心”和“成年人的智慧”。辜鸿铭写道,中国人“过着孩子般的生活——一种心灵的生活”。

辜鸿铭狂放的姿态,是他带泪的表演,是以狂放来保护强烈的自尊。辜鸿铭在北京大学任教,梳着小辫走进课堂,学生们一片哄堂大笑。辜平静地说:“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闻听此言,狂傲的北大学生一片静默。

对这个旷世怪杰,百年来评价不一,誉之者上天,贬之者入地,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那些褒者,自然也认识到辜鸿铭身上的种种残缺,因此极力为其饰非。林语堂就说:“他有深度及卓识,这使人宽恕他许多过失,因为真正有卓识的人是很少的。”同时代的学人陈彰在略指辜氏之疵后,语锋一转,道:“此正如浮云之掩月,无所损其光辉。只是以其才学,竟于国计民生无所裨益,而至穷愁泥街,以终其生,这就不能不令人为之惋惜!”贬者则批判他是“中国留学生之守旧最深,而主张复古最力者”。今人李国文为其大唱赞歌:“这位老先生,对于洋人,对于洋学问,敢于睥睨一切,敢于分庭抗礼,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奴婢气,这一点作为一个中国人来说,应是十分要得的。”这正指出了他身上最可贵的一面,也是很多中国人所缺乏的。

【大师小传】

辜鸿铭(1857—1928),字汤生,生于南洋马来半岛西北的槟榔屿(今马来西亚的槟城)一个英国人的橡胶园内。早年,他祖辈由中国福建迁居南洋,积累下丰厚的财产和声望。他的父亲辜紫云,当时是英国人经营的橡胶园的总管,操流利的闽南话,能讲英语、马来语。他的母亲则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讲英语和葡萄牙语。因此,辜鸿铭自幼就对语言有着出奇的理解力和记忆力。

20世纪初,西方人曾流传一句话:“到中国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鸿铭。”他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9种语言;获13个博士学位;倒读英文报纸嘲笑英国人;说美国人没有文化;第一个将中国的《论语》、《中庸》用英文和德文翻译到西方;凭三寸不烂之舌,向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大讲孔学;与文学大师列夫?托尔斯泰书信来往,讨论世界文化和政坛局势;被印度圣雄甘地称为“最尊贵的中国人”。

章太炎:香烟与粉笔同书

中国近代史上,能兼革命大家与国学大师于一身者并不多见,章太炎先生就是其中之一。章太炎,名炳麟,字枚叔,浙江余杭人。因敬慕反清思想家顾炎武的风概,更名绛,别号太炎。他反清、反袁、反蒋的革命事迹,以及慧眼独具、超迈前贤的学术文章,为世人所敬仰。尤其是在风雨如晦的年代,这样一位“有学问的革命家”所表现出的风骨、情怀和品格,更值得后人追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