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哈里,怎样才能成为作家呢?”
“永远也不要放弃。你知道的,马库斯,自由,或者说对自由的渴望就好像是一场跟自己进行的战争。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大部分人都只是唯唯诺诺的办公室职员。要想摆脱这种命运,就必须同时跟自己以及整个世界做斗争。自由是一场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战斗,而我们有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这个人就从不屈服。”
美国内陆小城的不便之处,其中一个是城里只有志愿消防队,而他们的反应速度显然无法跟职业的消防队员相提并论。2008年6月20日晚,当我看到科尔维特车身上火焰四射,并逐渐蔓延到用作车库的那间小房子的时候,我立刻报了警,可是志愿消防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赶到鹅弯。所以,到最后,这幢大屋子本身没有被火烧到真是算得上一个奇迹。不过,在欧若拉消防队队长看来,主要因为车库其实是房子旁边一个单独的建筑物,这场火灾才能迅速地得到控制。
当警察和消防队在鹅弯开始忙起来的时候,查韦斯·道恩也得到消息,并赶了过来。
“你没事吧,马库斯?”他边问边朝我快步走来。
“我没事,就是整个房子差点烧着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格兰德沙滩回来经过沙石路的时候,看到一个在树林里逃窜的身影,然后我就发现车子起火了……”
“你当时看清楚那个人是谁了吗?”
“没有,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当消防员赶来的时候,一位警察也来到了现场,现在他正在屋子的周围搜查。突然,他把我们叫了过去,因为他在大门的门洞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快回你的家,戈德曼
“真该死!昨天我也收到了一张同样的字条。”我说。
“还有一张?在什么地方?”查韦斯问道。
“在我的车上。我在百货公司里待了十分钟,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有一张同样的字条夹在了雨刷的后面。”
“你觉得是有人在跟踪你吗?”
“我……我不知道,当时我没有留意这个,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觉得这次的火灾多半是一次警告,马库斯。”
“警告?为什么会有人要警告我?”
“似乎有人不太喜欢你在欧若拉出现,大家都知道你问了很多问题……”
“也就是说,有人害怕我发现诺拉的事?”
“可能吧。不管怎么说,我不喜欢这样,我对这件事有不好的预感。今晚,我会在这里留一支巡逻小队,这样会更安全一些。”
“不需要巡逻小队,这家伙如果想来找我,那就来吧,我会奉陪的。”
“冷静点,马库斯。不管你喜不喜欢,今天晚上在这里都会有一个巡逻小队看守。如果正如我所说的这是一次警告的话,那意味着还会有其他行动。你千万要小心。”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到州立监狱把这件事告诉了哈里。
“快回你的家,戈德曼?”在我跟他说起字条的事情之后,他又将我的话说了一遍。
“就是这样的,是电脑打印的字体。”
“警察都做了什么?”
“查韦斯·道恩来了。他拿走了那张字条,说要叫人研究一下。他认为这是一次警告。可能有人不希望我再继续调查这个案件。有人或许认为你是一个理想的犯罪嫌疑人,所以不想我出来搅局。”
“是那个杀死诺拉和德波拉·库佩的人吗?”
“有可能。”
哈里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洛特跟我说,我下星期二就要面对陪审团了。一小撮优良市民会研究我的情况,决定对我的指控是否成立。一般来说,陪审团总是遵循检察官的意见……这简直就是噩梦,马库斯,每过一天,我就感觉自己陷得更深,更加茫然失措。一开始,我被逮捕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这是个错误,用不了几个小时就能搞清楚了。可是现在,一直到案件审理完结之前,我都要被关在这里了,天知道这个过程还要持续多久啊,况且我还有可能会面临死刑。是死刑,马库斯!我时时刻刻都在想这件事情,害怕极了。”
哈里变憔悴了,我看得很真切,而他在这里才关了刚刚一个星期多一点,很显然,他应该撑不过一个月了。
“我们会把你从这里救出去的,哈里。我们会找出真相。洛特是一个很好的律师。我们要有信心。继续和我说一说你的故事,好吗?跟我说说诺拉。你继续讲下去,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
“就是在沙滩上的那件事以后。那个星期六,诺拉在表演结束后来沙滩找到你,她对你说,你不应该感到孤独。”
我一边说着,一边将录音机打开放到了桌上!他勉强笑了笑。
“你是个好人,马库斯。这很重要:诺拉来到了沙滩上,对我说不要感到孤单,她会陪着我……说到底,我其实一直是一个很孤独的人,但是突然就变得不同了。和诺拉在一起,我感觉我是某个整体的一部分,一个由我们两个一起组成的整体。当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觉内心空荡荡的,有一种之前从未体验过的依恋别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当她一走进我的生活之后,我的世界没有她就再也不能运转了。我知道我的幸福离不开她,我也知道她和我的关系很复杂。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压抑我的情感:这原本应该是一段不可能发生的故事。那个星期六,我们一起在沙滩上待了一会儿,然后我就对她说现在已经很晚了,她应该回家,要不父母得着急了,她听了我的话,后来就走了,沿着沙滩,我看着她一点点远去,期盼着她能回过头来,哪怕只有一次,向我招招手。‘诺-拉’,我必须把她从大脑里清除……因此,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尝试着主动接近珍妮以便忘掉诺拉,就是那个现在已经成了‘克拉克之家’老板的珍妮。”
“等一等……你的意思是,你和我说的珍妮,那个1975年‘克拉克之家’的服务员,就是珍妮·道恩,查韦斯的太太,现在‘克拉克之家’的老板吗?”
“就是她。30年后的她。当时,她还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当然,她现在也很美。你要知道,她完全可以去好莱坞碰碰运气什么的,比如去当个演员。她经常这么说。离开欧若拉,到加利福尼亚去过上等人的生活。但是她没有这么做,而是留在了这里,从她母亲那儿接过了这家餐厅,她可能这一辈子就只能卖汉堡包了吧。这是她自己的错:人的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马库斯。我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这不重要……我只是随便说说,可能有点太陷到自己的故事里了吧。我刚才和你说到珍妮,24岁时候的珍妮真的是一位美女:她高中的时候就是校花,一个能让任何男人都会回头多看一眼的金发女郎。当时,所有的人都想要赢得她的青睐。而我,白天都是由她陪伴在‘克拉克之家’度过的。我在那家餐馆建了一个账户,我所有的账都记在了上面。我对自己的开销毫不在意,实际上我已经为租鹅弯的房子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积蓄,手头也越来越吃紧了。”
1975年6月18日
自从哈里来到了欧若拉之后,珍妮·奎因每天早上就得多花一个多小时用来梳妆打扮。从第一天看到他开始,她就爱上了他。她以前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感受:他就是她生命中的那个男人,她知道的,而他也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每当看到他的时候,她都会幻想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幻想他们盛大的婚礼和在纽约的日子。鹅弯会成为他们夏日的度假屋,在这里,他能静静地审阅小说的底稿,而她也能回来探望父母。他就是那个将带她远离欧若拉的人,从此,她再也不用收拾布满油污的桌子,再也不用清洗这个乡巴佬餐厅的厕所了。她会到百老汇开始自己的演艺生涯,她会去加利福尼亚拍电影。到时候,各家报刊都会津津乐道于他们这一对情侣。
她这并不是在胡思乱想,她的这一番想象也不是空穴来风:在哈里和她之间肯定发生了些什么。他同样也爱着她,这毫无疑问。要不然,他为什么每天都要来“克拉克之家”呢?每一天啊!还有,他们之间的谈话,在吧台啊!她多么喜欢他坐到吧台前,来和她聊聊天啊。他和她之前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很不一样,比他们都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她的妈妈塔玛拉向“克拉克之家”的员工们下达了严格的指令,尤其是不允许她们和哈里说话,以免分散他的注意力。她也曾经在家里面责备过她的女儿,因为她觉得女儿的行为太不合适了。但是,她的妈妈什么都不明白,她根本不知道哈里爱她的女儿爱到可以为她写出一本书来。
已经有好几天了,她一直对这本书有些疑问,而那一天,她终于得到了答案。哈里清晨时分就来到了“克拉克之家”,当时还不到六点半,餐厅也才刚刚开门。他很少会这么早来到这里,通常只有长途货车司机和常年在路上的办事员才会在这个点进餐厅吃饭。他刚刚在他的桌子旁边坐下,就开始疯狂一般地写了起来,整个人差不多都要趴在纸上了,似乎是怕别人看到他在写些什么。有时候,他会停下来,久久地看着他眼前的纸页,她装作什么都没有看,但是她知道,他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写的东西。一开始,她并不明白他的目光为何会如此执着。快到中午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他正在为她写一本书。对,就是她,珍妮·奎因就是哈里·戈贝尔新创作巨著的主人公。这就是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在写什么的原因。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感到体内涌起了一股极大的兴奋感。既然现在已经是吃饭的时候了,她就借这个机会拿了菜单过去,打算顺便跟他聊两句。
一整个早上,他都在纸上重复写着两个字:诺-拉。她的样子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她的面容俘虏了他的全部思绪。有时候,他会闭上双眼想象着她的样子,然后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他又会努力地看着珍妮,希望能将她忘记。珍妮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为什么他就不能爱上她呢?
当快到中午的时候,他看到珍妮拿着菜单和咖啡走了过来,他用一张白纸盖住了他在写的那张纸,每次有人靠近的时候,他都会这么做。
“该吃点东西了,哈里。”她用妈妈一般的口吻说道,“这一整天,你除了一升半的咖啡外什么都没有吃,你要是再这样空着肚子下去,会胃酸的。”
他努力地在脸上堆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和她聊了几句。他感到他的前额上出了汗,就用手背擦了擦。
“你很热吗?哈里。你工作得太努力了!”
“可能吧!”
“你现在有灵感了吗?”
“是的,可以说,这一段时间,进展得还不错。”
“你一个早上连头都没有抬起过。”
“是的!”
她露出了朋友一般的微笑,想让他知道,她关心他现在正在写的书。
“哈里……我知道这有些不太合适,但是……我能读一读吗?就几页?我非常好奇,你现在在写什么呢,应该都是一些优美的文字吧!”
“现在,我还没有写完呢……”
“肯定已经很棒了。”
“我们以后再看吧。”
她又笑了笑。
“让我给你倒杯柠檬水,让你凉快些吧。你想吃点什么东西吗?”
“我想吃点鸡蛋和熏肉。”
珍妮马上消失在了厨房里,但他听见她对厨房里的人嚷道:“给我们伟大的作家准备些鸡蛋和熏肉!”她的妈妈看到她在餐厅里和客人聊天,就想要提醒她遵守规则。
“珍妮,我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戈贝尔先生!”
“打扰?哦,妈妈,你当时没在,我是给他带去灵感呢。”
塔玛拉·奎因疑惑地看着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是个好姑娘,但是太过单纯。
“你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我知道哈里喜欢我,妈妈。我觉得在他的新书里面,我肯定是举足轻重的。就是这样的,妈妈,你的女儿这一辈子不用再送熏肉和咖啡了。你的女儿会成为一个大人物。”
“你在和我胡扯什么啊?”
为了让她的妈妈能更好地明白,珍妮略微有些夸大其词。
“哈里和我马上就要正式确定关系了。”
她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狡黠地一笑,然后像第一夫人一般走回了餐厅。
塔玛拉·奎因无法再抑制她满心的欢喜和笑容。如果她的女儿真能抓住戈贝尔的心,那么全国人民都会知道“克拉克之家”的。谁知道呢?也许婚礼还能在这里举行。为此,她会想办法说服哈里的。到那个时候,整个街区都会被围起来,街上会撑起白色的观礼帐篷,客人们成群而至,大半个纽约的名流都会到场,几十个记者也会来报道婚礼的盛况,周围闪光灯的声音会一直响个不停。他就是珍妮的真命天子啊。
那一天,哈里下午四点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克拉克之家”,好像是突然受到了钟声的惊吓。他迅速地钻进了停在餐厅前面的车子,然后飞快地开走了。他不想迟到,不想错过她。他刚走不久,就有一辆欧若拉警察局的警车停到了他刚空出来的那个地方。查韦斯·道恩警官悄悄地往餐厅里看了看,手紧紧地扣在了方向盘上。他发现里面还有很多人,有点不敢进去。于是,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来重复他准备好要说的话。只有一句,他一定能说好的,他不应该如此害羞。这句话虽然只有十多个字,但让他备受煎熬。他看着后视镜,对着自己说:“你好啊,珍妮,我是说,我们星期六能不能一起去看电影(因为紧张而口齿不清)……”他狠狠地骂着自己:这根本就不算一句话!一句根本就不难的话,可他就是记不住。他将一张折好的字条打开,重新把上面的字念了一遍:
你好,珍妮:
我想说,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星期六晚上能一起到蒙特贝利去看场电影吗?
这其实一点都不难。他只需要带着微笑走进“克拉克之家”,到吧台点一杯咖啡。当她往杯子里冲咖啡的时候,他把这句话说出来就可以了。他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装作在对着车上的对讲机讲话,这样如果有人看到他的话,会以为他正在执行公务。他等了十分钟,四位客人一起走出了“克拉克之家”。现在前路无阻了,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的胸膛,他的手,他的头,似乎连他的指尖都能感受到每一次心脏的跳动。他从车里出来,将字条紧紧地攥在手心。他爱她。从上高中开始,他就爱着她,她是他见过的最迷人的女人。他就是为了她才留在欧若拉的。在读警察学院的时候,他的才华备受赏识,大家都建议他把眼光放高点,而不要局限在一个小的地方警局。有人建议他去试一试州立警察局,甚至是联邦调查局也有可能。而一个从华盛顿来的人就曾经对他说过:“小子,不要把你的时间浪费在这块不毛之地上。联邦调查局正在招人呢,这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吧?”这可是联邦调查局。曾经有人邀请他加入联邦调查局啊。也许,他甚至还能请求加入旨在保护总统和国家高层人士的那个大名鼎鼎的美国特勤处。可是,在欧若拉还有这位“克拉克之家”的服务员,这位他一直深爱的姑娘,这位他希望有一天能赢得她垂青的姑娘。出于这一份爱,他请求加入了欧若拉警察局。没有珍妮,他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他走到餐厅前,深吸一口气,然后走了进去。
她想着哈里,机械地擦着已经擦干的杯子。这段时间,他总是在下午快四点的时候离开。她想知道,是什么事情能让他这么准时地离开。是约会吗?和谁呢?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客人坐到了吧台的旁边,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好,珍妮。”
来的人是查韦斯,她那个成了警察的高中好朋友。
“嘿,查韦斯,我给你来杯咖啡吧。”
“好的。”
他闭上双眼,定了定神。他必须对着她把那句话说出来。她把咖啡杯放在他的前面,添满。出击的时候到了。
“珍妮……我想对你说……”
“嗯?”
她清澈的眸子看着他,他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接下来说什么?对,电影。
“电影。”他说。
“什么电影?”
“我……在曼彻斯特的电影院里发生了一桩抢劫案。”
“哦,是吗?在电影院里发生了抢劫案?这真有意思。”
“哦,我想说的是在曼彻斯特邮局。”
他到底为什么要说抢劫的事情啊?电影,他应该说的是电影的事!
“到底是邮局还是电影院啊?”珍妮问道。
电影。电影。电影。电影,说电影的事情!他的心快要爆炸了,于是,他终于说了那句话:
“珍妮……我想说……我的意思是要不……嗯,要是你想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在厨房里的塔玛拉开始呼唤她的女儿,珍妮只能打断了他那句即将说出来的话。
“对不起,查韦斯,我得过去了。妈妈最近的脾气坏透了。”
就这样,这位年轻的姑娘还没等我们年轻的警官把话说完,就消失在了厨房那两扇摆动的门后面。他叹了口气,低声对自己说:“我想说,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星期六晚上能一起到蒙特贝利去看场电影吗?”他留下了5美元,而他那杯还基本没喝过的咖啡其实只卖50美分。然后,他就失落地离开了“克拉克之家”。
“那些天,你下午四点钟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哈里?”我问道。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透过旁边的窗子望出去,我仿佛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幸福的微笑。最后,他对我说:“我是多么需要见到她……”
“诺拉,嗯?”
“是的,你知道,珍妮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姑娘,但她不是诺拉。和诺拉在一起,那才算是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地活着。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跟你解释。反正,每一秒和她在一起的时间,那一秒钟才能算是我生命中真正充实的一秒。我认为这就是爱情的意义。那个笑声,马库斯,就是那个笑声,在我的脑海里回荡了33年。那个美丽非凡的眼神,那双闪烁着生命力的眼睛,它们总在我的眼前闪动……还有她的每一个动作,她整理头发的姿势,她咬嘴唇的样子。她的声音,也都一直在我的头脑中回响,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就在那里。每当我到市中心,到码头,到百货商店的时候,我都仿佛能够看到她就在我身边跟我畅谈人生和书籍。1975年6月,她才走进我的生活不到一个月,但是我已经有一种感觉,就好像她一直是我生命当中的一部分。当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感到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没有诺拉的一天,就是迷失的一天。我每一天都想见到她,而根本无法等到下个星期六。所以,我就开始到她的中学门口去等她,这就是我每天下午4点从“克拉克之家”出来之后做的事情。我开着我的车,到欧若拉中学去。我把车停到正对着学校大门的教师停车场里。我就在那儿,藏在汽车里,等着她出现。只要一看到她,我就会感到自己又充满了活力,浑身是劲。只要能看到她,我就已经觉得很幸福很满足了。我会看着她登上学校的大巴车,我就这样一直待在那里,看着大巴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我当时应该是疯了吧,马库斯?”
“不,我并不这样认为,哈里。”
“我就知道一点,那就是诺拉存在于我的身体里。千真万确。又是一个星期六来临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六。那一天,由于天气很好,大家都去了沙滩。‘克拉克之家’显得有点冷清,于是我和诺拉进行了一次长谈。她说她经常想我,想到我的书,还说,我现在写的书肯定会是一部巨著。等到她下午六点工作完以后,我提议用车送她回家。我把她送到了她家附近一条没人的小路旁边。她问我是否想和她散散步,我对她说,这可能不太好。因为要是有人看到我们一起散步的话,肯定会有很多闲言碎语的。我记得她当时对我说:‘散步并不是犯罪,哈里……’‘我知道,诺拉,但是我担心这会让人胡乱猜疑。’她轻轻噘了噘嘴:‘我很想陪着你,哈里,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如果我们两个不用躲躲藏藏的,如果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
1975年6月28日
已经下午四点了,珍妮·奎因还在“克拉克之家”的吧台后面忙来忙去。每一次店门打开的时候,她都会跳起来,心里期望着开门的人就是他。但是每一次希望都落了空。她变得有些神经兮兮,恼羞成怒起来。门又被打开了一次,而这一次还不是哈里,是她的妈妈塔玛拉。她被自己女儿身上穿的衣服吓到了:珍妮穿了那套她一般只在庆典上才穿的迷人的乳白色套装。
“我亲爱的,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塔玛拉问道,“你的围裙呢?”
“也许我再也不会穿你那些丑陋的围裙了,我穿上它们之后丑极了。我有权利时不时穿漂亮一点,不是吗?你觉得像这种每天端送牛排的活儿,我很爱干?”
珍妮的眼睛里这时已经噙着泪水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母亲问道。
“只有星期六,只有星期六我不工作!我周末从不工作的!”
“诺拉向我请求今天休息一天的时候,是你坚持要顶替她的啊。”
“是的,可能吧。我不知道。哦,妈妈,我真是太不幸了。”
珍妮用两只手无聊地把玩着一瓶番茄酱,一不小心把它摔到了地上。瓶子被摔得粉碎,她那雪白的法兰绒衣服也溅满了红色的番茄酱。她突然哭了起来。
“我的小宝贝儿,你到底怎么了?”她的妈妈担心地问道。
“我在等哈里,妈妈!他每个星期六都来的……今天他怎么没来啊?哦,妈妈。我真的是个傻瓜!我怎么能以为他爱我呢?一个像哈里那样的男人永远也不会想要一个像我这样整天送汉堡包的下贱小服务员。我真是傻透了。”
“别这么说。”塔玛拉一边抱起珍妮,一边安慰她,“快去玩玩,享受一下你的休息日。我来顶替你,我可不想看到你哭。你是一个好姑娘,我肯定哈里是喜欢你的。”
“那他为什么今天没有来?”
奎因夫人想了想。
“他知道你今天工作吗?你可是星期六从来都不工作的,如果你不工作的话,他为什么要来呢?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哈里应该很难过,因为他知道星期六看不到你。”
珍妮的脸舒展了开来。
“哦,妈妈,为什么我没想到啊!”
“你应该去他家找他。我肯定他见到你会很开心的。”
珍妮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她的妈妈分析得实在太好了!去鹅弯找哈里,给他带点吃的东西。这个可怜的男人肯定在努力地工作,他肯定忘了吃午饭了。于是,她跑到厨房去看看有没有一些做好的菜。
就在同一时刻,在20英里外,缅因州的小城洛克兰,哈里和诺拉正在海边野炊。诺拉向长鸣的大海鸥扔出了面包屑。
“我很喜欢海鸥!”诺拉大声叫道,“这是我最喜欢的鸟,或许是因为我爱大海的原因吧,有海鸥的地方,就能看到大海。真的是这样,就算是天际被树木遮挡,天空中飞翔的海鸥还是会提醒我们大海就在后面。在你的书里说说海鸥吧,哈里?”
“如果你想的话,我会在书里放进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书里边写的是什么?”
“我很想告诉你,但是我不能。”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吗?”
“某种程度上,是吧。”
他高兴地看着她,拿出了手里的本子,试着用铅笔勾勒出当时的景象。
“你在做什么?”她问道。
“在素描。”
“你还会画画?天哪,真是多才多艺,快给我看看!”
她走了过来,在看到画的时候显得很兴奋。
“太美了,哈里!你真是个才华横溢的人!”
她温柔地向他依偎了过来,但是他像条件反射一样将她挡了回去,然后看看周围是否有人看到了他们。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诺拉生气地说道,“你是因为我而感到羞耻吗?”
“诺拉,你只有15岁……我已经34岁了。人们是不会认可我们的。”
“世人都是些蠢货。”
他笑了,然后用几笔勾勒出了她生气的样子。她又向他靠了过来,这次他没有将她挡开。于是他们一起看着海鸥争抢面包屑。
这次偷偷的约会是他们几天前决定的。他在她放学后到她家旁边等她。就在学校的巴士停靠的地方。当她见到他的时候,真是又高兴又吃惊。
“哈里,你在这里干吗呢?”她问道。
“嗯,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见见你。我……你知道的,诺拉,我重新考虑了你的提议……”
“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是的。我们这个周末或许能一起出去。就去不远的地方,比如说洛克兰。在那个地方,没有人会知道我们。这样我们会感到更自由。当然,这还得你愿意才行。”
“哦,哈里,这简直是太棒了!但是只能是星期六,因为我不能错过星期天的弥撒。”
“好的,那就星期六。你那天能有空出来吗?”
“当然!我会去向奎因夫人请假的。我也知道怎么和我的父母解释,你不用担心。”
她知道怎么去和她的父母解释。当听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为什么自己会喜欢上一位这么年轻的姑娘?而如今在洛克兰的沙滩上,他又想起了诺拉的父母。
“你在想什么呢,哈里?”诺拉依偎在哈里身旁问道。
“在想我们正在做的事情。”
“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吗?”
“你应该很清楚吧,呃,或者也可能未必。你对你的父母是怎么说的?”
“他们以为我和我的朋友南希·海特薇在一起,以为我们很早就从家里出来,然后会到她的男朋友泰迪·巴普斯特父亲的船上玩一天。”
“南希在哪里?”
“她正和泰迪单独在船上待着呢。她对泰迪的父母说,我和他们在一起。这样,他的父母就能让他们单独在那里待着了。”
“也就是说,她的妈妈相信她和你在一起,而你的妈妈也相信你和南希在一起。而就算她们互相打电话的话,得到的信息也都会是一致的。”
“是的,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我需要在晚上八点前赶回去,我们还有时间跳舞吗?我很希望我们能够一起跳舞。”
珍妮到鹅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当她把车停到屋子前面的时候,发现哈里的那辆雪佛兰不在那里。她想,哈里可能是出去了吧,尽管如此,她还是按了门铃。正如她所料,屋里没人回应。她又绕了一圈,看看他是不是在露台上,但没有发现任何人影。最后,她还是决定到屋子里去看看。哈里可能是出去让脑子休息一下,透透气吧。这段时间,他一直工作很辛苦,需要休息休息。她带来了夹肉三明治、鸡蛋、奶酪、配上了她秘制沙拉酱的生菜拼盘、一小块馅饼,还有几个味美多汁的水果。等他回来的时候,看到一桌的好菜,肯定会很高兴的。
珍妮还从来没有到鹅弯的屋子里面看过,里面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美。这是一所装修别致的大房子,屋顶上能看到横梁,墙的四周有很大的书架,地板是用漆过的木头铺就的,透过屋里的大落地窗,还能看到迷人的海景。她忍不住幻想和哈里一起住在这里:夏天的时候在露台上吃早餐,冬天就待在热乎乎的地方。到时候,他们会坐在客厅的壁炉旁边足不出户,让他好好地在那里推敲他新小说里的词句和段落。为什么要去纽约呢?就算在这里,只要他们能在一起,他们也能很快乐。他们不需要其他东西,只要拥有彼此就好了。想到这里,她把带过来的菜放到了餐厅的桌子上,然后又在一个橱柜里找到了碗碟,拿出来一一摆放好。当这一切完工后,她就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着。希望能带给他一个惊喜。
她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到底去干什么了呢?因为等得有些无聊了,她决定看看屋子里的其他地方。她走进的第一间房间就是一楼的书房。地方虽然有点小,但是也算安排得井井有条。里面有一个很大的壁橱,一张乌木做的写字台,一个靠墙的书架和一张很大的书桌,上面摆满了纸和笔。哈里就是在这里工作的吧!她朝书桌走了过去,只是想随便看看。她并不是要窃取他的作品,也不想辜负他的信任,她只是想看一看他整天在那里写,究竟是怎么样描写她的。而且,应该没有人会知道她看过他的东西。在确认自己有权这么做后,她翻开了那一堆纸的第一页,然后开始读了起来,她的心跳很快。第一行字被黑色的笔给涂黑了,以至于她无法辨认他到底在写什么。但是接下来,她清楚地看到了以下文字:
我去“克拉克之家”只是想看到她。我去那里只是为了来到她的身边。她是我梦想的全部,我的心被占领了。我像着了魔一样。但是我没有权利,我不应该这么做。我不应该去那边,我甚至不应该来这座给我带来痛苦的城市。我应该离开,逃走,永远不再回来。我没有权利爱她,这是不允许的。我是疯了吗?
珍妮幸福得一下子笑开了花,开始亲吻起那张纸来,并将它紧紧地抱在了胸口。然后,她舞动了一下自己的身躯,高声叫道:“哈里,我的爱人,你并没有发疯!我也爱你,你对我有着和别人一样的权利。不要逃走,我亲爱的!我是那么爱你!”在兴奋劲过后,她赶快把纸放回书桌上,然后跑回了客厅里,生怕被人发现。她躺倒在沙发上,将裙子卷了上来,露出了她的大腿,同时解开了她的衣扣,露出了她的一对乳房。没有人为她写过这么美丽的话语。等他一回来,她就要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他。她会为他献上处子之身。
就在这个时候,大卫·凯尔甘走进了“克拉克之家”,坐到了吧台旁边,同往常一样点了一大杯温热的石榴汁。
“你的女儿今天不在这里工作,牧师。”塔玛拉一边送上了他点的东西一边对他说,“今天她休假了。”
“我知道,奎因夫人。今天她和她的朋友们去海上玩儿去了。是清晨出发的。她对我说让我好好在床上休息,她可真是一个好女儿。”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牧师。她也让我很满意。”
大卫·凯尔甘笑了笑。塔玛拉端详了一下这位乐呵呵的小个子男人。他和善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约有50岁,很瘦,但是脆弱的外表下透出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他的声音平和而稳重,他说话的声音从来不会高过和他说话的人。她很欣赏他的为人,就像城里的其他人一样。她也很喜欢他的布道,即便他说话的时候带有南方人那种细碎的口音。他的女儿和他很像:温和可爱,待人热心亲切。大卫和诺拉·凯尔甘都是好人,美国好公民,好基督教徒。欧若拉的人都很喜欢他们。
“你在欧若拉已经有多长时间了,牧师?”塔玛拉·奎因问道,“我感觉你似乎一直住在这里。”
“已经快六年了,奎因夫人。美好的六年。”
牧师扫视了一下其他客人,作为这里的常客,他立即发现17号桌子是空着的。
“瞧,”他指了指,“作家没来吗?这可真是少见啊,是吧?”
“今天确实没来,这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你应该知道吧!”
“他对我也很好,我在这里见过他。他很客气地来观看中学今年的期末演出。我很想让他成为我们教区的一员。我们需要这样的人物来帮助整个城市进步。”
塔玛拉想到了她的女儿,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已经忍不住要和别人分享这个好消息了:
“你千万别跟别人说,牧师,他和我的珍妮之间擦出了一些小火花。”
大卫·凯尔甘笑了笑,然后喝了一大口他点的石榴汁。
洛克兰下午六点。露台上阳光普照,哈里和诺拉在吮吸着果汁。诺拉想让哈里给她讲他在纽约的生活。她什么都想知道。“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她说道,“告诉我,在那边当一个明星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知道,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一种灯红酒绿的生活,但是他要怎么跟她说呢?告诉她,他并不是大家在欧若拉所想象的那样?告诉她,他的第一部小说无人问津,到现在为止还只是一个无名的中学教师?告诉她,他几乎身无分文,因为所有的钱都拿来租了鹅弯的房子?告诉她,他什么都还没写出来?告诉她,他就是一个骗子?告诉她,那个著名的作家,住在海边一所豪华别墅、在咖啡馆里写作的超级哈里·戈贝尔其实只剩下一个夏天的时间了?他不能把这个令人失望的事实告诉她,这样很可能会失去她。于是他决定编故事,决定继续扮演他的角色。那个天赋超群、受人尊敬的艺术家,厌倦了红毯和纽约的喧嚣,从而跑到新罕布什尔的小城里来为找回灵感而小憩。
“你真幸运,哈里。”听了他的故事之后,她惊喜万分,“你的生活真是精彩啊!有时候,我真想从欧若拉远远地飞走。你知道吗?我在这里都快窒息了。我的父母对我要求很多。我的父亲是位勇敢的人,但是他为教会工作,难免有一些固执的想法。而我的母亲对我真是太苛刻了!我想,她大概从来没有年轻过吧。还有每个星期天早上的弥撒,我真是受够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上帝,哈里,你相信上帝吗?如果你相信上帝的话,那我也相信。”
“我不知道,诺拉。我不知道。”
“我的母亲说,我们必须相信上帝,要不然,他就会狠狠地惩罚我们。有时候,我心里会想,如果心中不确定的话,那最好还是赶紧开溜吧。”
“说到底,”哈里回应道,“唯一知道上帝是否存在的人就是上帝本人。”
她大笑起来,笑声天真无邪。她温柔地握住他的手,问道:
“我们有权利不爱我们的母亲吗?”
“我认为是吧。爱并不是强迫出来的。”
“但是这一条就在十诫里面。爱你的父母。第四条,或者是第五条,我不记得了。尽管如此,第一诫是要相信上帝。但如果我不相信上帝的话,我是不是就不用爱我的母亲了呢?我的母亲太严厉了。有时候她会把我关在屋子里,还说我是个放荡坯子。我一点都不放荡,我只是想要自由。我想要拥有梦想的权利。我的天,已经快六点了,我多想让时间停下来,可是我要回去了。我们甚至都没有时间跳舞。”
“我们以后会跳的,诺拉。我们会跳的。我们有一生的时间可以一起跳舞。”
晚上八点的时候,珍妮突然惊醒了。在沙发上等着等着,她就慢慢睡着了。这个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夜幕笼罩着大地。而她就这样躺在长沙发上,嘴角挂着一丝口水,口里喘着粗气。她将内裤拉了上来,重新将乳房用衣物盖上,急急忙忙地将她带来的食物重新包好,害羞地从鹅弯的屋子离开了。
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了欧若拉。哈里将车停到了港口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以便诺拉能和她的好友南希在那里会合,再一起回家。他们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路上很冷清,白天也已经过去,诺拉这时从她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哈里问道。
“快打开,这是给你准备的礼物。我在市中心的一家小店里发现的,我们还在那儿一起喝过果汁。这是一件让你永远不要忘记今天的礼物。”
他打开了包装,里面是一个铁盒子,上面刷了蓝漆,还刻着一行字:缅因州,洛克兰留念。
“这是用来放干面包的。”诺拉说,“这样,你就可以喂你家的海鸥了。喂海鸥这件事情很重要。”
“谢谢,我向你保证,永远都会喂海鸥。”
“现在,和我说几句甜言蜜语吧,我亲爱的哈里。跟我说,我是你亲爱的诺拉。”
“亲爱的诺拉……”
她笑了,将她的脸凑过去想要亲吻他。他突然向后退了一下。
“诺拉,”他突然说道,“这不可能。”
“嗯?为什么?”
“你和我要在一起太复杂了。”
“有什么太复杂的?”
“所有的一切,诺拉,所有的一切。你现在就赶快去找你的朋友,已经很晚了。我……我想,我们应该彼此再不见面了。”
他迅速走下车,为她把车门打开。她最好赶紧走,因为要忍住不对她说他有多么爱她,这真的是无比痛苦。
“也就是说,在你家厨房里的面包盒就是你们在洛克兰那天的纪念品喽?”我问道。
“是的,马库斯。我喂海鸥的原因就是诺拉曾经让我这么做。”
“洛克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天真的太美好,反而让我心生恐惧。这真的很美好,但是太过复杂。后来,我决定远离诺拉,转而去追求另一位姑娘。一位我可以有权利喜欢上的姑娘,你猜猜是谁?”
“珍妮。”
“完全正确。”
“然后呢?”
“我下次再跟你说,马库斯。我们已经说了很多了,我现在累了。”
“当然,我很理解。”
我关掉了录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