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舞动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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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邓肯自传(19)

我们想重现古代希腊合唱队与悲剧舞蹈的努力是十分值得的,当然,它是一种过于固执甚至不切实际的做法。不过,在布达佩斯与柏林叫好叫座,因此赚到一大笔钱之后,我并不想顺势做世界巡回表演;相反的,我用这笔钱建立了希腊神殿与重现希腊合唱队。当我现在回顾年轻时的那股冲劲与抱负时,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

我们在清晨时抵达维也纳。面对着好奇的奥地利观众,我在台上跳着舞,而我们的希腊男孩则在台上吟唱埃斯库罗斯剧作《乞援人》中的合唱曲。《乞援人》中总共有50个“达那俄斯的女儿”,我觉得我一个人很难同时表达出50个少女的情绪;不过我可以感觉到多重自我,因此尽我所能去做最好的表演。维也纳离布达佩斯只有4小时车程,但或许是在巴台农神殿前度过一年的原因,让我感觉和布达佩斯的距离特别遥远,所以我才没有对罗密欧从来没花4小时搭火车来探望过我感到奇怪。其实我也不觉得他应该这么做。我对希腊合唱队兴致高昂,将所有的精力和感情都投注到它上面。老实说,我从来没想过他。相反的,我那时整个人只想着理性问题,而这一切都同一段友谊有关。那时我与一位相当有智慧的男子——赫尔曼·巴尔成了好友。

巴尔曾于几年前在维也纳的“艺术之家”看过我为艺术家们跳舞。他对我带着希腊男孩合唱团重回维也纳十分感兴趣,他为维也纳《新报》撰写的新闻评论相当优秀。

巴尔当时大约30岁,头很大,棕色的头发浓密,蓄着棕色大胡子。虽然他常常来布里斯托看我的表演,并在表演结束后和我聊到黎明,但我们两人之间却没有丝毫男女感情的成分。我常起身,伴着古希腊合唱队唱的歌,用舞蹈的方式表达我的想法。也许一些多疑的人不会相信,不过事实就是如此。由于有布达佩斯的经验,多年之后我对感情的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我相信自己已不会再对谁动情,未来只会专注在自己的舞蹈艺术上。现在想想,我是在代表爱神的金星上升时出生的,因此这种想法有点让人惊讶。这种事看似奇怪,不过在那次猛烈的觉醒之后,我的爱情感觉进入休眠状态;我也不希望有任何特别的感觉。我以我的舞蹈艺术为生命中心。

我在维也纳卡尔剧院的表演和上次一样成功。虽然观众刚开始听那10个希腊小男孩唱《乞援人》中的合唱曲时,反应冷淡,但是当我压轴跳《蓝色多瑙河》时,他们情绪高涨,反应热烈。表演之后我作了一场演说,向观众解释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我希望传达的是希腊悲剧的精神。我对他们说:“我们必须试着理解合唱曲之美。”但是观众依旧用德文喊着:“不,不!跳舞!跳美丽的《蓝色多瑙河》!再跳一次!”同时他们还一再鼓掌。

就这样,我们带着此次演出的收入告别了维也纳,再次来到慕尼黑。到达慕尼黑之后,我的希腊合唱队在艺术界和学术界产生轰动。伟大的福特华格勒教授特别举办了一场演讲,探讨现在已由那位研究拜占庭音乐的学者以音乐方式表达的希腊诗歌。

大学生们相当兴奋。事实上,希腊男孩的表演相当叫座。而我因为一人要跳50个“达那俄斯的女儿”,从而觉得表演并不是完美无缺的。我常常会在表演结束后以演讲的方式来解释,在舞台上我想表现的是50个少女,而不是我自己;我想表达出非常忧伤的情感;虽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但是请大家有耐心,我很快就会成立一所学校,届时就会有50个少女。

柏林对我们的希腊合唱队不太感兴趣。虽然来自慕尼黑的杰出教授柯尼里尔斯特地千里迢迢来告诉他们这个消息,柏林的观众仍旧像维也纳一样,喊着:“啊,跳美丽的《蓝色多瑙河》,别再提重现希腊合唱曲的事了。”

同时,陌生环境对这些希腊小男孩开始产生影响。在我们下榻的旅馆,那位可敬的老板一再向我抱怨,他们举止失礼,脾气火爆。他们好像一直在向旅馆要黑面包、黑橄榄、生洋葱,当这些东西并不在他们的菜单上时,他们就对服务生发火,甚至把早餐的食物扔到服务生的头上,并想用刀子攻击他们。在他们被好几家五星级旅馆赶出来之后,我不得不将他们安置在我的公寓里。我在客厅安了10张床,让他们同我们住在一起。

因为我们觉得他们只是小孩子,所以每天早晨都让他们同古希腊人一样穿着凉鞋,一同去动物园散步。有一天早晨,当我和伊丽莎白走在这些奇怪的孩子前面时,正好碰上德国皇后骑马出游。她太过震惊,以至于在回转时摔下马,因为那匹优良的波斯马以前从未看过这种事,有些失控,惊吓得往后退。

这些可爱迷人的希腊男孩只同我们待了6个月。后来我们发现,他们犹如天籁般的歌声开始变调。听到这种声音,即使是满心爱慕的观众也面面相觑,相当惊讶。我还是鼓起勇气扮演在宙斯圣坛前祈求的那50个少女,不过这真不容易,因为这些希腊男孩唱得越来越离谱,而那位研究拜占庭音乐的学者似乎也越来越心不在焉。

这位学者对拜占庭音乐越来越不用心,他似乎将他对这种音乐的热爱全留在雅典了。而且,他还常常缺席,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后来,警察通知我们,当我们都以为他们正睡在床上时,这些希腊男孩屡次在半夜从窗户逃出去,去光顾低廉的咖啡馆,与一些最下流的希腊女子鬼混。而且,自从抵达柏林之后,他们已失去当初在狄奥尼索斯剧场时的那种天真烂漫的小男生气质。他们每个人都长高了半英尺,每天晚上在剧院表演《乞援人》合唱曲时越来越不成调。我们不能再以“这就是拜占庭”作借口,那种声音只是可怕的乱喊乱叫。因此在经过一番商议之后,我们决定带着我们的希腊合唱队进入维特米尔大百货公司。我们为矮个子的男孩买了短裤,为个子较高的男孩买了长裤,然后带着他们坐上计程车去火车站。我们帮他们买了去雅典的二等车票,和他们告别。他们离开之后,我们搁置了重现古希腊音乐,重新研习格鲁克的音乐——《伊菲革尼亚》和《奥菲斯》[奥菲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有超高的音乐天赋。传说他是缪斯女神和色雷斯王俄阿戈斯的儿子。阿波罗把他的一把七弦竖琴送给了他。他的歌声和琴韵十分美妙,各种鸟兽木石都围绕着他翩翩起舞。]。

我一直认为舞蹈是一种合唱,或者是一种人们共有的表情方式。当我开始尝试将“达那俄斯的女儿”那种哀伤的情绪呈现给观众时,我跳着《伊菲革尼亚》剧中的舞蹈,跳着那些佳里西斯的少女们在平滑的沙滩上玩着金球的情形。之后是悲惨地流亡陶里斯的过程。我怀着惊恐的心情,舞出她们的希腊同胞流血牺牲的故事。由于我迫切盼望能创造出一群舞者的气势,因此在我的想象当中,她们早已存在。在舞台上闪烁的灯光下,我真的看见穿着白色舞衣,体态轻盈的舞伴们,臂膀劲捷有力,头儿摇摆,身体轻快摆动,四肢敏捷,绕着我跳着舞。《伊菲革尼亚》快结束时,陶里斯的少女欣喜若狂地跳着舞,庆祝俄瑞斯特斯[伊菲革尼亚的弟弟。]获救。当我跳着这些回旋曲时,我可以感觉到她们拉着我的手与我一起跳。她们娇小的身躯随着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的音乐摇摆着,当我终于在极度喜悦中跌倒时,我看见:

直到她们倒下,似乎

“在笛子的叹息声中,烂醉如泥。

独自在林荫中追寻欲望。”

我们每个星期在维多利路的家中举办的招待会,后来变成喜爱艺术与文学人士的聚会。大家以专业素养热烈讨论舞蹈与艺术,因为德国人对一切艺术的讨论都相当严肃认真,都要寻根问底地研讨一番。我的舞蹈成了激烈辩论的主题。很多报纸开始以专栏报道,时而称赞我是发明一种新艺术形式的天才,时而谴责我破坏了真正的古典舞蹈(指芭蕾舞)。在我表演之后,观众常常颠狂喜悦。而当我从舞台上下来后,会穿着白色古希腊短袖及膝上衣,在半夜坐上好一阵子,旁边摆着一杯牛奶,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只有天知道,为什么我会相信能从书中为我苦苦追求的纯粹美的动作寻找到灵感。

在这些常来我家拜访的艺术家与作家当中,有一位额头很高、戴着眼镜、目光锐利的年轻人。他认为让我见识尼采的才华是他的使命。他说,只有通过尼采,我才能充分显示舞蹈的表达方式。他每个下午都来拜访,用德文为我朗诵《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为我解释每个我不明白的字词。尼采的哲学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为之陶醉;而卡尔·费登每天与我分享的几个钟头是如此吸引着我,以使当我的经理劝我去其他地方,像是汉堡、汉诺威、莱比锡做短期巡回表演时,我也是十分不愿意去的。这些地方兴奋好奇的观众都期待看到我的表演,当然这种表演会带给我一大笔收入。他常提起到世界各地做成功巡回表演的事,但是我却毫无兴趣。我只想看书,继续我的研究,创造出当时还不存在的舞蹈与动作。此外,童年时就拥有的办学校的梦想却越来越强烈。我想待在工作室继续读书研究的愿望,让我的经理相当沮丧。他继续不断央求我演出,提出了许多到各地演出的计划;还不断到我的工作室来,一脸苦恼,不断悲叹;带了报纸,让我看伦敦和其他地方对我的报道,说是模仿我做的舞台布幕、舞衣正在热销,甚至被当作是真正的原创性东西而受到热烈欢迎。不过这也未改变我的初衷。夏天的脚步近了,我告诉他,我想整个夏季都待在拜罗伊特[德国上法兰克区首府,以瓦格纳剧院和每年7—8月的瓦格纳音乐节闻名。]这个瓦格纳音乐的发源地,沉醉在瓦格纳的音乐中,这样他终于怒不可遏了。然而,就在瓦格纳的夫人来拜访我的那一天,我做出了最后决定。

我从未遇过像科希玛·瓦格纳[科希玛是指挥家汉斯·比洛之妻,李斯特之女,是瓦格纳的主要门生。1866年瓦格纳之妻去世,科希玛则于1870年与瓦格纳结婚。]这样才智过人的女子。她举止端庄,双眸美丽,鼻子有些高突,额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她精通所有高深的哲学,而且对每位大师说过的话都记得相当清楚。她提到我的舞蹈艺术时,态度优雅,给予我极大的鼓励。然后,她向我提到瓦格纳不喜欢芭蕾舞和芭蕾舞衣,提到他对酒神节那种狂欢气氛和花样少女舞蹈的向往;还提到那年夏天,柏林芭蕾舞团准备在拜罗伊特的演出肯定不适合瓦格纳的梦想。然后她问我愿不愿意在《唐豪塞》[瓦格纳于1845年所完成之歌剧。]中表演舞蹈。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在我的理想当中,不可能与芭蕾舞有任何牵扯。我的观点是,芭蕾舞的表达方式是呆板、粗俗的,它的每一个动作都会伤害我的美感。

“啊,为什么我没有一所我梦寐以求的学校呢?”我在回答她的询问时说道,我说:“假如我有自己的舞蹈学校,我就能带着瓦格纳梦想的仙子们、牧神、森林之神和优美三女神[优美三女神是阿格拉伊亚(Aglaia-灿烂)、欧弗洛绪涅(Euphrosyne-欢乐)和塔莉亚(Thalin-花朵),她们常被认为是具有美丽、魅力与快乐的女神。]所组成的舞团,到拜罗伊特,到你的面前。但是现在我只有一个人,我能做什么呢?不过,我一定会到拜罗伊特,至少会将优美三女神所代表的优雅、温柔和妩媚的动作,以舞蹈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