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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烈士不背君 贞女不辱父 (2)

第一回 烈士不背君 贞女不辱父 (2)

却说高秀才把这小公子抱了便跑走了,这公子不知甚么事,只见走了六七里,到了一个旷野之地,放下道:“公子,我便是高贤宁,是你令尊门生,你父亲被拿至京必然不免,还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领你逃走,延你铁家一脉。”铁公子道:“这虽是你好情,但我如今虽生向何处投奔,不若与父亲姐妹死做一处倒好。”高秀才道:“不是这样说,如今你去同死,也不见你的孝处,何如苟全性命,不绝你家宗嗣,也时常把一碗羹饭祭祖宗父母,使铁氏有后,岂不是好。”铁公子哭了一场,两个同行,认做了兄弟。公子道:“哥哥,我虽盼你苟全,但不知我父亲、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怎得一消息。”高秀才道:“我意愿盗了你出来,次后便到京,看你父亲,因一时要得一个安顿你身子人家,急切没有,故未得去。”公子道:“这却何难,就这边有人家,我便在他家佣工,你自可脱身去了。”高秀才道:“只是你怎吃得这苦。”两个计议,就在山阳地方寻一个人家。行来行去,天晚来到一所村庄。

朗朗数株榆柳,疏疏几树桑麻。低低小屋两三间,半瓦半茅矮矮土墙四五尺,不泥不粉。两扇柴门扃落日,一声村犬吠黄昏。

两个正待望门借宿,只见呀一声门响,里面走出一个老人家,手里拿着一把瓦壶儿,想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才不免向前相唤一声道:“老人家拜揖,小人兄弟是山东人。因北兵来,有几间破屋儿都被烧毁,家都被掳掠去了,只剩下个兄弟,要往南京去投亲,天晚求在这厢胡乱借宿一宵。”只见那个老人道:“可怜是个异乡避难的人,只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没找你亲戚处哩。”高秀才道:“正是。只是家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寻个所在,寄下这兄弟,自己单身去看一看再处。”老人道:“家下无人,只有一个儿子佥去从军,在峨嵋山大战死了。如今只一个老妻,一个小女儿,做不出好饭来吃,若要借宿,谁顶着房儿走,便在里面宿一宵。”两个到了里边,坐了半晌。只见那老儿回来,就暖了那瓶酒,拿了两碟腌葱、腌萝卜放在桌上,也就来同坐了。两边闲说,各道了姓名。这老子姓金名贤。高秀才道:“且喜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宁。这兄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家年纪高大,即没了令郎,也过房一个,服侍你老景才是。”老人道:“谁似得亲生的来。”高秀才道:“便雇也雇一个儿。”老人道:“哪里闲钱?”说道。

看铁公子道:“好一个小官儿,甚是娇嫩,怎吃得这风霜?”高秀才道:“正是。也无可奈何,还不曾丢书本儿哩。”老人道:“也读书?适才听得客官说要寄下他,往南京看个消息,真么?”高秀才道:“是真的。”老人道:“寒家虽有两亩田,都雇客作耕种,只要时常送送饭儿,家中关闭门户。客官不若留下他在舍下,替就老夫这些用儿,便在这里吃些家常粥饭,待客官回来再处,何如?只是出不起雇工钱。”高秀才道:“谁要老人家钱。便就在这里伏侍老人家终身吧。”只见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来吃了,送他一间小房歇下。高秀才对铁公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处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务必收他骸骨,还打听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来复你。时日难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出公子态度,又不可说出你的根因惹祸。”一个说,一个哭,过了一夜。次早,高秀才起来,只见那老人道:“你两人商量的通么?”高秀才道:“只是累你老人家。”便叫铁公子出来,请妈妈相见拜了,道:“这小子还未大知人事,要老奶奶教导他。”老妈妈道:“咱没个儿,便做儿看待,客官放心。”高秀才又吃了早饭,作谢起身,又吩咐了铁公子才去。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话别离。

高秀才别了铁公子,星夜进京。

此时铁尚书已是先到,向北立不跪。成祖责问他在济南府用计图害,几至杀身。铁尚书道:“若使当日计成,何有今日,甚恨天不祚耳。”要他一见面,不肯。先割了鼻,大骂不止。成祖着剐在都市。父亲仲名安置海南,子福童戌金齿,二女发教坊司。正是:

名义千钧重,身家一羽轻,

红颜嗟薄命,白发泣孤征。

高秀才闻此消息,迳来收他骸骨,不料被地方拿了,五城奏闻。成祖问:“你甚人?敢来收葬罪人骸骨。”高秀才道:“贤宁济阳学生员,曾蒙铁铉赏拔,今闻其死,念有一日之知,窃谓陛下自诛罪人。臣自葬知己,不谓地方,遽行擒捉。”成祖道:“你不是做《周公辅成王论》的济阳学生员高贤宁么?”高秀才应道:“是。”成祖道:“好个大胆秀才,你是书生,不是用事官员,与奸党不同,作论是讽我息兵,有爱国恤民的意思,可授给事中。”高秀才道:“贤宁自被擒受惊,得患怔忡,不堪任职。”成祖道:“不妨,你且调理好了,任职出朝。”有个朋友姓纪名纲,见任锦衣指挥,见他拿在朝中时,为他吃了一惊。见圣上与官不受,特来见他,说:“上意不可测,不从恐致召祸。”高秀才道:“君以军旅发身,我是个书生,已曾食廪,于义不可。君念友谊,可为我周旋。”他又去送别铁尚书父母、儿子。人晓得成祖前日不难为他,也不来管。又过了几时,圣上问起,得纪指挥说果病怔忡。圣上就不强他,他也不复学,只往来山阳、南京,看他姊妹消息不题。

话说铁小姐圣旨发落教坊,此时大使出了收管,发与乐户崔仁,取了领状,领到家中。那龟婆见了,真好一对女子,正是:

蓬岛分来连理枝,妖红媚白压当时。

愁低湘水暮山碧,泪界梨花早露垂。

幽梦不随巫峡雨,贞心直傲柏松姿。

闲来屈指谁能似,二女含颦在九嶷。

那虔婆满心欢喜,道:“好造化!从天掉下这一对美人来,我家一生一世吃不了。”叫丫鬟拾下一所房子,却是三间小厅,两壁厢做了他姊妹卧房,中间做了客座。房里摆列着锦衾、绣帐,名画古炉,琵琶、弦管,天井内摆列些盆鱼、异草、修竹、奇花。先好待他一待,后边要他输心依他。只见他姊妹一到房中,小小姐见了道:“姐姐,这岂是我你安身之地?”大小姐道:“妹妹,自古道:‘慷慨杀身易,从容就死难’。发我教坊,正要辱我们祖父。我偏在秽污之地竟不受辱,教他君命也不奈何我,却不反与祖父争气。”两个便将艳丽衣服、乐器、玩物都堆在一房。姊妹两个同在一房,穿了些缟素衣服,又在客座中间立一纸牌。上写:

明忠臣兵部尚书铁府君灵位。

两个早晚痛哭上食。那虔婆得知,吃了一惊。对龟子道:“这两个女人生得十分娇媚,我待寻个舍钱姐夫与他梳栊,又得几百金,到后来再寻个二姐夫,也可得百十两。不料他把一个爹的灵位立在中间,人见了岂不恶厌?又早晚这样哭,哭坏了,却也装不架子起,骗得人钱。”龟子道:“他须是个小姐性儿,你可慢慢搓挪他。”那虔婆只到那厢去安慰他,相叫了道:“二位小姐,可怜你老爷是个忠臣受枉,连累了二位,落在我们门户人家,但死者不可复生,二位且省些愁烦,随乡入乡,图些快乐,不要苦坏身子。”那二位小姐只不做声,后边又时常着些妓女,打扮得十分艳丽,来与他闲话,说些风情。有时说道:“某人财主惯舍得钱,前日做多少衣服与我,今日又打金簪、金镯,倒也得他光辉。”有时道:“某人标致,极会帮衬,极好德性,好不温存,真个是风流子弟,接着这样人也不枉了。”又时直切到他身上道:“似我这嘴脸尚具有人怜惜,有人出钱。若像小姐这样人品,又好骨气,这些子弟怕不挥金如土,百般奉承。”小姐只是不睬,十分听不得时,也便作色走了开去。

延捱了数月,虔婆急了,来见道:“二位在我这厢,真是有屈,只是皇帝发到这厢,习弦子萧管歌唱,供应官府,招接这六馆监生,各省客商。如今只是啼哭,并不留人,学些弹唱,皇帝知道,也要难为我们,小姐也当不个抗违圣旨罪名起。”小姐道:“我们忠臣之女断不失节,况在丧中也不理音乐,便圣上知道,难为我,我们得一死,见父母地下,正是快乐处。”虔婆道:“虽只如此,你们既落教坊,谁来信你贞节,便要这等守志,我教坊中也没闲饭养你,朝廷给发我家,便是我家人,教训凭我,莫要鲜的不吃,吃腌的。”大声发付去了,两小姐好不怨苦。他后边也只是粗茶淡饭,也不着人服侍,要他们自去搬送。又常常将这些丫头起水,叫骂道:“贱丫头,贱淫妇,我教坊里守甚节,不肯招人,倒教我们挣饭与你吃。”或时又将丫头们剥得赤条的将皮鞭毒打。道:“奴才,我打你不得?你不识抬举,不依教训,自讨下贱。

”明白做个榜样来逼迫,铁小姐只是在灵前痛哭。虔婆又道:“这是个乐地嚎甚么?奚落年余,要行打骂,亏的龟子道:“看他两个执性,是打骂不动的,若还一逼,或是死了,圣上一时要人怎生答应。况且他父亲同僚亲友还有人,知道我们难为他,要来计较也当不起,还劝他的是,若劝不转,他不过吃得我碗饭,也不破多少钱讨他,也只索罢了。”虔婆也只得耐了火性。两年多,只得又向他说:“二位在我这教坊,已三年了,孝也满了,不肯失身,我也难强,只是我门户人家,日趁日吃,就是二位日逐衣食,教我也供不来,不若暂出见客。得他怜助,也可相帮我们些,不辜负我们在此伏侍你一场;或者来往官员,有怜你守节苦情奏闻圣上,怜放出得教坊也是有的事,不然老死在这厢,谁人与你说清。”果然两小姐见他这三年伏侍,也过意不去。道:“若要我们见客,这断不能,只我们三年在此累你,也曾做下些针指,你可将去货卖,偿你供给。”他两个每日起早睡晚,并做女工,又曾做些诗词。尝有人传他的《四时词》:

《春词》

翠眉慵画鬓如蓬,羞见桃花露小红。

遥想故园花鸟地,也应芳草日成丛。

满径飞花欲尽春,飘扬一似客中身。

何时得逐天风去,离却桃源第一津。

《夏词》

柳梢莺老绿阴繁,暑逼纱窗试素纨。

每笑翠筠辜劲节,强涂剩粉倚朱栏。

亭亭不带浮沉骨,莹洁时坚不染心。

独立波间神更静,无情蜂蝶莫相侵。

《荷花》

泪□容偏淡,愁深色减妍。

好将孤劲质,独傲雪霜天。

《梅花》

霜空星淡月轮孤,字乱长天破雁雏。

只影不知何处落,数声哀怨入苇芦。

轻风簌簌碎芭蕉,绕砌蛩声倍寂寥。

归梦不成天未晓,半窗残月冷花梢。

《秋词》

强把丝桐诉怨情,天寒指冷不成声。

更饶泪作江水落,滴处金徽相向明。

如絮云头剪不开,扣窗急雪逐风来。

愁心相对浑无奈,乱拨寒炉欲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