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最贤的妻,最才的女:杨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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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望兴叹·苦中作乐也是甜(2)

杨绛回忆说:"衣袋里实在装不下了,我只好抽出信藏在提包里。我身上是轻了,心上却重了,结果只好硬硬心肠,信攒多了,就付之一炬。"她心中自然是百般不舍的,如果留到现在,将会是多么特别的回忆。

两个月过去了,下乡的任务提前一个月结束。在离开之前,每个人都要有下乡的"评语",杨绛的内容就是说她能和老乡们"打成一片",这是下乡受教育的认同,杨绛还有点得意。

杨绛和钱钟书一前一后回到北京,继续生活。阿圆的工作成了一个大问题,当时的工作是学校分配的,她当时填的志愿是"支边"。想到女儿要去不知道哪里的"边",做父母的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但是最后学校分配的工作下来的时候,家里都高兴起来,因为学校安排阿圆留在学校做助教,也就是女儿不用离开了,一家人还可以在一起。

当时家中的阿姨不太擅长做菜烹饪之事,一家三口便去吃馆子。点菜是门学问,钱钟书总能选到好吃的菜,像挑书一样,总是能选到中意的,女儿也有这个本领,唯独杨绛,选的菜总是不中吃。

不过这不影响一家人吃饭的心情,因为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大乐趣,便是观察其他桌子的客人,钱钟书和阿圆总能从细枝末节推断出很多事,还能编出前后事来,有眉有眼的。一顿饭下来,就像看了一场大戏,只要"我们仨"在,快乐就在。

一九六六年,杨绛和钱钟书也一前一后被监管了。没有工资,存款冻结,只给点生活费,吃的方面也都限制,只允许吃窝窝头、咸菜和土豆,衣服和穿着各个方面都受到了限制。

两个人也都有了新的工作,钱钟书扫院子,杨绛打扫女厕所。两个人还自己制作了工具,干得有模有样的。有人说,杨绛把厕所收拾得连水箱的拉绳上都没有灰,瓷坑和瓷盆都擦得雪亮,厕所"焕然一新"。

但是事情并没有告一段落,"战斗"还在继续,斗争会成了家常便饭,隔三岔五便会有一次,身心俱疲。

那时对知识分子的迫害方法很多,钱钟书的头发被剃掉了横纵两道,现出一个"十"字,这就是那个时期所谓的"怪头"。这怎么见人,还好杨绛有办法把这"怪头"抹平,就是都剃光了,真是妙招。

可是没两天,杨绛也受到了这种"待遇",被剃了半个头,钱钟书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也不能跟自己一样弄个和尚头吧!杨绛安慰他总会有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还真被她想到了办法,之前阿圆剪过一次大辫子,她一直留着,用手帕包着放在柜子底下。她便找了出来,熬了一夜做了个粗糙的假发套,她还打趣说小时候就羡慕弟弟剃光头,现在算是实现了"半个"愿望吧。

但是戴上了才发现,真发假发区别太大,当时是夏天,戴上之后根本不透风,颜色也不一样,放了很长时间有些黄了,但是没办法,这是她唯一想到的招了。

第二天,她硬着头皮出门了,坐公交车的时候,被售票员看了出来,大喊:"哼!你这黑帮!还想上车?"杨绛又气又恼,说:"我不是黑帮!"

车上的人都看她,她也没心再解释,就下车了,走着去。街上的人也发现了她奇怪的头发,指指点点。买菜的时候,人家也不愿意卖给她,后来就钱钟书去每天买菜,她只负责一周出去一次买煤。

她走在街上还是会心惊胆战,生怕又惹什么事端出来。她还托人买了个蓝布帽子,孩子们眼尖,总能认出来,然后就伸手揪她的假发,所以她看到孩子都躲得很远,钱钟书倒是没有顾忌地跟她走在一起,但他也是个光头先生,自身难保,更保护不了杨绛。

菜园的约会

一九六九年,杨绛夫妇等知识分子被集中到一起生活,因为他们两个算是年纪比较大的,对他们比较宽松,让他们回自己的地方住,但是也要参加集体的学习和训练。

两个人是不同单位的,所以训练的地方不在一起,但是都在食堂吃饭,所以偶尔还能在食堂约个会,说说话。

这一年十一月三日,天气已经很冷,杨绛在学校门口等公交车,人群中发现钱钟书正在向自己走来,很匆忙。

杨绛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有事情发生,他凑过来,很小声地说"待会儿告诉你一件大事",就跟着杨绛一起上了来的公交车。

他告诉杨绛,组织上安排他去下干校,这个月十一日就走,杨绛听了心里一惊,太突然了。本以为能跟钱钟书一起庆祝他六十岁的生日、吃长寿面的,这么简单的愿望也泡汤了。

这次的下干校跟之前的下乡不一样,这次是所谓的"连锅端",不但是人过去,连行李、家当也要跟着一起去,这也代表回来的日子遥遥无期。

动荡的岁月,让人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刚刚结束了战争的酷刑,又遭遇了接连的"暴风骤雨",当生活已经在风雨中飘摇时,一切美好都显得很珍贵。

杨绛帮着他收拾东西,带了很多经过加工的衣服,因为此行的目的就是锻炼和劳动,所以杨绛把衣服都二次加工了一下。首先,她凑了好多个绸子,用缝纫机接在一起,做成一个耐脏的毛毯套子;又把一条裤子容易磨损的地方重新加厚了一下,有横有纵的线交错着,十分厚,钱钟书很欣赏,说像一个走到哪带到哪的垫子。

钱瑗是大学毕业八年之后才结婚的,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她与同校历史系的王德一结婚,两个人有共同的绘画爱好,同在学校的美工队,也都毕业后留校做了老师。当时在五十九届的同学间流传着关于美工队"妖魔鬼怪"四员大将的传说,其中王德一因为名字里的"一"也常被读作"妖"有了自己的绰号,物理系一位会变"魔"术,生物系那位早有"小鬼"之称。四人中,钱瑗作为唯一的女性,原本并无绰号,既然排行第四,人们便硬加了个"怪"字在她头上。"妖"和"怪"经过多年交往、恋爱,然后结婚,被戏称为"妖怪联姻"。本来幸福的婚姻,因为后来特殊时期的"剿杀"活动终止。

当时的杨绛领着女儿、女婿到车站送钱钟书,伴着火车的远去,钱钟书似乎带走了杨绛的心。

他去的地方是达罗山县的五七干校,很偏僻的一处地方,条件艰苦。两个人依然保持着书信联系,这是他们多年的习惯,改不掉了。

杨绛在北京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虽然不至于食不果腹,但却一直在学习改造着,当时她所在的地方被分配去挖防空洞,然后把书运进去。这是一项大工程,而且还是个体力活,身材瘦小的杨绛也算上了年纪,做起来有些吃劲。

她平时生活中为人和善、乐善好施,很多人都接受过她的帮助。她生活的那个地方,谁家有困难,她都尽力去帮。同事的母亲生病,她也帮着寻医问药;邻居家境不好,她便买东西多带一份给他们,过年过节还给寄钱,那时候她本身也不富裕。就是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给周围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周围人看到她的防空洞"任务"做起来力不从心,便都要帮她做,她说帮对方打一套毛衣作为报酬,但是对方执意不要,只是看她一个人不容易。后来轮到她下干校的时候,行李也是所里的年轻人帮助打包送走的,在那个人人"独善其身"的年代,这已经十分难得。

不过这个时候,另一起悲剧在发生。她的女婿,阿圆的丈夫王德一在这场"浪潮"中也受到了牵连,说他是"过左派"的组织者,限制了他的自由,要挟他交出名单。他曾经对杨绛说:"我绝不能捏造个名单害人,我也不会撒谎。"

在杨绛下干校的前夕,王德一含冤而去。这不是唯一的悲剧,杨绛的妹妹杨必也因急性心脏衰竭去世,父母和三姑母的墓也被破坏,多个好友也蒙冤离去了,这一切都让杨绛欲哭无泪。

下干校那天,阿圆独自来送杨绛,看着女儿孤单的身影,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她让阿圆回去,阿圆又不肯。坐在车里的杨绛闭上眼睛,不敢看窗外女儿颤抖的身影,脑海里却出现了女儿自己在凌乱的家中独自收拾房间的情景。忙睁开眼睛找阿圆,却找不到,泪就下来了,流在脸上,滴在心里。

杨绛时隔许久再见到钱钟书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又黑又瘦,看起来遭了不少罪。后来听说他在那也算是有优待了,他只需要看看东西,巡巡夜,偶尔做做"信差",算是清闲的差事了。

她下的干校与钱钟书不在一个地方,有个一小时的车程。当时规定,没有特殊事情是不能随意走动的,他们也只能继续书信往来。当时杨绛被分配到"菜园班",就是在菜地旁边蹲守,二十四小时守着。

钱钟书当"信差"的路径正好路过杨绛守着的菜地,所以每次来都能路过这里,跟杨绛田边约会,说会儿话。在其他的时间,杨绛都用来看书和写信,把想到的和经历的事情都记录在纸上,钱钟书来的时候就交给他。杨绛曾经这样记录过这段时间的约会:"我们老夫妻就经常可在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私相约会的情人了。"

一次,大家都在地里劳作,杨绛也在其中,这时有人发现菜地的旁边有座坟,杨绛喃喃自语说:"死的人多冷啊,坟地里草都没有!"大家都有些奇怪,当时正值盛夏,为什么她会感叹冷呢?后来大家才知,杨绛得到消息,女婿王德一在批斗中不堪其辱自杀了,她是心寒,也替女婿心寒。

到了这里,就"既来之,则安之",虽然没有在学校时候的条件方便,但是她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创作事业。她根据在干校的这些经历,后来创作了《干校六记》,生动形象地记录了当时的事情。杨氏风格的文章用平实的语言,掩盖了很多血腥残暴的现实,也体现了她乐观的性格,像之前创作喜剧一样,用她的态度记录现实。

一次,杨绛找钱钟书控诉,今天有猫儿给她送礼了,礼物就是两只血肉模糊的老鼠,就放在了她的床上。刚开始没有开灯,朦胧之间她用手探了一下,开灯之后的状况给她吓得魂不守舍,跟同住的朋友拎着床单角才敢倒掉。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她就起了,开始一桶一桶地提水洗床单,不记得洗了多少遍,只记得床单上的血是洗不掉了。

钱钟书安慰她:"这是吉兆,也许你要离开此处了。死鼠内脏和身躯分成两堆,离也;属者,处也。"

一句话逗得杨绛哈哈大笑,钱钟书的牵强解释她是不信的,但是他认真的模样像真是这么回事一样,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默契,一句话让她放松了许多。

就在这年年底,一个消息似乎印证了钱钟书的解说。那天钱钟书来田边找到杨绛,也带来了一个消息,有人告诉他,北京来电话,有一批"老弱病残"要遣回北京,这个名单里有钱钟书。

杨绛听了自然高兴,钱钟书身体不好,干校的生活条件又十分有限,他回去了还能有人陪着阿圆,而且她也会有一年一次的探亲机会。

因为之前的消息是朋友告诉他的,后来钱钟书从邮电所取回确认名单的时候,看到名单上确实有自己的名字,还专程来田边告诉了杨绛。

等到名单公布之时,发现全然找不到"钱钟书"三个字,中途发生了什么已经不得而知。

冬天都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春天真的来了,却要感谢冬天之前的铺垫,才让此刻越发动人。经过了大风大浪,才知道平静也是难能可贵;经过了暴风骤雨;才知道波澜不惊更是一种超脱。

因为对生命的尊重,对梦想的执着,杨绛一家人携手走过了那场黎明前的黑暗,黑暗中家人彼此手拉着手,这样才可以不失散,你为我遮风挡雨,累了我做你的大树靠山,一同流泪,彼此擦干,一同微笑,彼此陪伴。家人,感谢你们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