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买了一个请老奶奶吃。老奶奶捧着儿媳的一颗孝心,笑眯了眼。咬一口,连声说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桃子!说来也怪,老奶奶吃了桃子,身体比先前确实好了,不咳嗽气短了。下一集,奶奶又把织的布卖了,再找那个卖桃的。满集市找遍了,也没见到那个长胡子老头。一连几集,那老头再没露面。
第二年开春,奶奶把那颗桃核种在东厦前。那核桃真的发了芽,长成了。老人们说,桃三杏四梨五年。三年头上,桃树果真开了花。赶秋里,挂了果,熟了的桃子大大的,像吊着个蜜罐,摘下的第一个桃子,敬老奶奶吃了。打那会儿起,这便成了我家没有成文的规矩。
又听说,那会儿的太阳毒着哩!夏日里又大又圆,像个悬在头上的热鏊子,人心里火燎火烧。偏过晌午,狠狠烙在东窗上,烤得屋里火炉样的热,半夜了,老奶奶还无法进屋睡觉。家里人都在想办法,先挂个竹帘遮住了窗户,也不顶大事。后来竟在桃树上打开了主意。那桃树长得偏北点,要是弯南些,就会遮住阳光。爷爷狠劲把它往过扳,好容易扳过点,一松手,桃村又闪回老地方。看着扳不过来,爷爷在地上钉个木桩,拴上绳子,把桃树硬拉过来。桃树弯下了腰,绷得像个弓一样。风一吹,树梢一摇,绳子断了,桃树又挺直站好。看这一招不行,爷爷换条绳子勒住它,在它腰身上挂了一摞砖。桃树屈服了,乖乖弯下腰,绿树遮得屋里水沁沁地凉爽。秋天来了,阳光淡了,家里人想到桃树也该伸伸腰了。爸爸卸了砖块,松了绳子,桃树却纹丝不动,弯着腰,还像有千斤巨石压着似的。爸爸用劲扶直,一松手,桃树又弯下了,唉,没治了。从我记事起,我家的桃树就是弯弯的。
弯弯的桃树默不吭声地站在我家院子里。春天先从它那儿来,粉红粉红的花儿爆开一头,香得蜜蜂、蝴蝶闹嚷嚷往一块凑。冷寂的院里热火了,那红红的花儿映得窗上、炕上都是红的,我心里也红了。夏天里,桃树一面悄悄长着桃子,一面用茂盛的叶子使劲遮住阳光,东屋里凉爽得很!秋天,我们吃过桃子,田里的玉茭成熟了。父亲挑起两个箩筐下田去,往回担玉茭。担回来,倒在桃树下,堆起高高一座山。晚间,我们坐在山边剥玉茭皮。全家人一边剥一边说笑,嘻嘻哈哈,手不闲,嘴不停。老奶奶也闲不住了,凑在人窝里搭把手。大伙儿乐悠悠的,一口气能剥到月挂西天。我却不行,眼皮硬往一块粘,粘得用劲也撑不开。我要睡了,姑姑说:“别睡,你不是要红玉茭吗?咱掏个窑往里剥,准能掏出个红的来。”
一说红玉茭,眼睛马上亮了,我的困劲散了。使足劲往里面掏呀掏,掏得深了,再深些,一碰动,塌了,窑洞不见了。重来,我们又往里面掏,掏得眼看快塌了,我掏出一穗剥开皮,呀,红的,紫红的玉米石榴籽般的。我蹦起来,举着棒槌般的玉茭穗在院里跑了三圈。姑姑帮我把玉茭皮拧成个小辫,挂在桃树上。我的劲头更大了,掏啊掏,剥啊剥,不知不觉,树下的小山不见了。秋天去了,冬天来了,树叶落了,桃树光秃秃的,我那红玉茭还在梢头冲着我摇摇晃晃地荡秋千。
在村上,我家的院子不算小,公社化了,选准我家的院子给队里堆玉茭。好多的人,一个跟一个,个个担着箩筐,闪闪悠悠往我家送,倒下玉茭又去担。只两天,忽然不用箩筐了,使开了小推车。小推车是木头做的,木头把,木头板,木头轱辘,木头轴。推车当然比担着多,我听大人说,要跃进,多快好省哩!这可忙坏了二孬叔。他是队上惟一的木匠,白天黑夜的赶制小推车,也不够大伙使唤。队长又派二刮子把式小驴帮手干,那日,我转悠到他俩做活的屋子里,好家伙,俩人甩了袄儿,挽着裤子扌票着劲干,脊背上的汗,一道一道流下去,洇湿了他们打褶的长裤腰。他们也不停手,刨子推得嚓嚓响。刨花一朵朵冒出来,落在地上盖住脚面,高高垒起,没了膝盖。
不几天,村上人都使上了小推车。小车车一转,木轴轴吱扭扭叫。小车叫着,人们好奇地笑着,推上大路,推过小桥,推回一车车玉茭。我家院里的玉茭越堆越高,这才叫山哩,比我家原来那山高多了。我坐在山尖上摸得着桃树梢了。可惜桃子早摘光了,要不,在山尖上摘桃子多省劲。
老奶奶在屋里坐不住了,倚在门框上看着高高的玉茭堆,露着没牙的嘴一个劲儿笑:
“咱家的棒子真多,嘿嘿。”
我一听,老奶奶真糊涂,对她说:老奶,这是队里的!”
老奶奶看着我,我知道她耳朵背,没听见,对着她的耳朵说:
“老奶,这棒子是队里的!”
老奶奶越乐了,哈哈笑着:对着哩,咱的棒子真不少。”
我急得蹬蹬脚又说,她还是听不清。老奶奶咧着嘴又说:
“咱家人气好,帮忙的人好多,嘿嘿。”
我又高声纠正她:那是队里的人!”
她还是咧嘴笑,又说:对哩,不熬煎没好日子过了。”
午饭时,我学了学老奶奶的糊涂样儿,家里人都笑了。奶奶说:“糊涂些好,糊涂些她老人家高兴。”
高兴了没多少日子,老奶奶生气了。玉茭打完了,入库了,我家院里的山不见了。队上又在我家屋里办食堂,好多好多的人来吃饭。头一天,老奶奶没在意。第二天,她皱着眉,没吭气。第三天,她对我说:
“这些人老在咱家吃饭,把咱吃穷了。”
我对着她耳边高声说:
“这是队里的食堂。”
“哪咋不到别人家吃去?”
我真说不清楚,就叫奶奶、妈妈去解释。老奶奶谁的话也不听,冲着他们气恨恨地摇手:
“你们都是踢塌光景哩,多打了几颗粮食就胡糟蹋啊?”
老奶奶火气更大了,把她们撵出东厦。
老奶奶气不打一处来。那些小伙子领不上饭,坐在桃树上等着,一个,两个,多的时候坐上十几个,压得桃树弯得快挨着地了。老奶奶让我赶他们,我赶不动,去叫奶奶。奶奶一说,他们散了。过一会儿,又坐上另一伙。又赶,又来,赶不完,撵不走,奶奶没法了。老奶奶坐在炕上生暗气。平日里,她常给我剥葵花籽,她剥一粒,我吃一粒。这些天,她剥着剥着,停住了,盯着窗外喘长气。
冬天里,寒风紧了,老奶奶病了,倒在炕上,没有醒来。
春天里,百花开了,我家弯弯的桃树却没有再吐叶开花。
1988年4月4日北京
月亮的故事
夏天的夜晚,屋里闷热闷热,人们无法入睡,都抱一卷蒲席躺到母子河边来了。月亮高高挂在头上,像我们点亮的一盏天灯,清清朗朗地照耀着大伙儿。河垅上,柳树下,草丛里,到处都有谈笑的声音,这儿,那儿,一阵阵响起,响得河水也潺潺地笑,大家都合不拢嘴地笑,一直笑到月亮上去。
我喜欢躺在蒲席上看月亮。那月亮走得飞快,穿过一团又一团棉絮般的云朵,一个劲向西走去。我对奶奶说出这个重大发现,奶奶笑着说:那不是月亮走,是云团走。”
我再看那月亮,仍然在走,仍然走得飞快,飞快。但是,当我定定瞅住那几朵白云时,霎时怔住了,可不,原来是它们傻了劲的飘动,从星星上,从月亮上一刻也不停地飘过。不仔细观看,还真发现不了这个秘密,满以为是月亮在走呢!
接连几天,月亮下面的人少了好多。那一回,山上的炼铁炉因为柴少,没有点着火,至今没有炼出铁来。邻村的人们早把红旗夺过去了,我们村再不加把劲,就有挂白旗的危险。村里人都嚷着不挂白旗,于是,又掀起了弄柴的高潮。不几天,村里村外的绿树都砍了个光。送上山去,但是,山上捎回信来,柴禾还是不够用。这可让村里的人犯了傻,一切闲着的棍棒都搜寻出来了,还有啥招数?有几家,咬咬牙把门板摘下来送去了。
大人们着急,我们这伙孩子比大人还要着急,凑在一起,就是生发新的主意,看怎么能解决了没柴的难题。思来想去,谁也没有高招,每次只能无可奈何地散去。
有一次,铁钻冒出个好主意。他是听爷爷说的,月亮上有棵很高很高的桂树,一会儿就长一大截。长着长着就要撑破月亮了。月亮一破,不把大伙儿都砸在下面了吗?在东海牧龙的吴刚真是条好汉子,他怕大伙儿被砸着,捞起把斧子就上了月亮,对准桂树砍呀砍,砍得桂树断了半截。他直起腰,歇息歇息,正要回东海去,一看,唉呀!不好,桂树又长到月亮顶上去了。吴刚只得返回来又砍呀砍呀,一点也不松气地砍,砍到了今天……大伙儿一听这故事,真来了劲,只要爬到月亮上去,把吴刚砍掉的树杆扔下来,不就解决了村上的大问题嘛!可是,瞅瞅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到底怎么上去,伙伴们没了招数,一个个愁煞煞的。
这天傍晚,我和三牛在河湾里钓鱼,天擦黑了还贪贪的不愿回去。三牛还说,非钓一条大鱼不可呢!于是,我们就较着劲地钓。突然,浮在水面的木漂全不见了,准是条大鱼。我连忙把鱼竿甩了上来,但用劲太猛了,鱼竿断了,鱼也掉进水里去了。我只得挽起裤筒下河去摸鱼钩,摸了好久也没摸到,我低着头爬上岸来。但就在我穿鞋子的一霎间,一轮圆月正好露出地面,红红的,大大的,好不惹眼。我高兴地把鞋子扔出老高,跳着奔到三牛跟前。我对三牛说,谁说月亮上不去,咱们去找月亮升起的那个地方,在月亮上天前就爬上去,等到过我们村时就把吴刚砍下的柴禾大堆大堆扔下来,准够用的。三牛也乐了,扔了鱼竿,直拍巴掌。我们奔回村里,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了伙伴们,大家都乐了。
累了,就坐下来喘喘气。
我的屁股刚坐稳,就听三牛喊叫着:
“那不是月亮吗?”
我抬头看去,月亮正好搁在那个土包的边缘上。我俩真乐了,敢情没有白来,月亮就是在这土包顶上升起呀!三牛也来了精神,我俩像电影上打仗一样,冲呀,杀呀,一阵高喊着冲上了那个高高的土包。但是,土包上哪有什么月亮呀,月亮早挂在天空了。我埋怨三牛撒谎,三牛说我的行动太慢,耽误了时间,要上快点?月亮准还在土包上呢!我俩吵吵嚷嚷争得正凶,胳膊却被人拧住了,一看是位大胡子,我想挣开,哪里挣得动他那铁钳般的大手!
大胡子说话像吼雷:我还以为是谁破坏砖瓦窑呢,原来是你两个贪耍的小猴子!”
我和三牛都不服气,谁贪耍了?明明是为了大炼钢铁吗?
大胡子听了我俩的话,哈哈大笑。
笑完了,把我们领下土包,领进他的土窑。
这时候,我们确实困了,脊背一挨墙角,眼皮也粘在一块了。大胡子却把我们叫醒来,不让睡,要连夜送我们回去。他说,你们只顾瞎跑,大人们不知该咋着急呢!
出了窑,我俩东倒西歪,一步也走不动。大胡子也不勉强我们,抄起一根木棍,挑起两个泥包子,我俩一头坐一个,颤悠颤悠的,颤得真真切切,又迷迷朦朦。
突然,大胡子“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声像一阵滚雷惊醒了我。揉揉眼睛,只见对面来了一簇火把,拿火把的人们边走边呼叫着什么?我终于听清了,是叫我和三牛。我连忙应了一声,但声音微微的,大胡子接上话喊:
“喂,——孩子在这儿呢!”
一声惊雷响过,那边就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火把朝我们拥来了。不多时,我俩被围到那么多人中间。三牛妈搂住三牛就哭,我也酸溜溜的。惹得这么多人忙碌,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我低着头不敢抬起。
打这儿以后,我很少提到月亮,只怕牵出我那难为情的往事。
不知为什么奶奶却喜欢上了月亮。那时,河边不见那么多蒲席,那么多乡邻,也没有那么多笑声了。人们都上山大炼钢铁去了,地里的庄稼没人务植,收成不好,只有饿肚子。饿肚子实在难受,河边的笑声落了,静静的。人们静静地躺在蒲席上等候月亮下去,等候太阳上来,等候一个能填满肚子的日子。人们静默无语的时候,奶奶仰头瞅准月亮,好半天好半天地瞅着。我问奶奶看什么?奶奶说是看收成,看明年还会饿肚子么!月亮能预测收成么?真奇怪。奶奶却说,能!每月的初七八看月亮,这当儿月亮正好半个圆,月亏了收成不会好,要是满出好多,那就是好年成!
月亮一下在我眼前亮堂了许多,这家伙本事真大,不仅能照亮大伙儿,还掌管着众人的肚子哩!于是,每逢初七、初八,我也像奶奶那样望着天上,呆看着月亮。想从月亮上逮住个好年景,也让乡邻们早早高兴高兴。但是,我眼中的月亮总是那么吝啬,总不肯盈出一点,老是亏亏缺缺的,偶尔凑成整半个儿,也让我欢呼雀跃了。
月亮常常亏着,我的肚子也就常常饥着。
有一年,我总算看到月亮满了,满得半月鼓出了好多。我指给奶奶看,奶奶乐了,说是真的满出了不少呢!我在蒲席上躺不住了,跳起来,边跑边喊:
“月亮满了,我们不再饿肚子了!”
三牛、铁钻他们也跟着喊:
“月亮满了,我们不再饿肚子了!”
我们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喊声越来越响:
“月亮满了,我们要吃饱饭啦!”
这声音闹得整个村庄都沸腾起来,大人们心里也热乎多了,静了好久的河边、村边第一次热闹得这么可爱。我们一直闹着,闹遍了村里的各个角落,村里最年长的白须翁也颠达颠达出大门来,听了我们的喊闹,用拐杖戳一戳月亮,笑得胡子直抖索。
第二天,村头那棵弯脖子桑树上的大钟响了,吉春叔喊叫大伙儿去上工。众人来得比往常快了好多,但一听说种倭瓜都不愿去。
磨蹭了好半天,还是没人愿意去。理由很简单,好不容易熬来个好年景,不多种点粮食,还种这胡弄肚子的东西呀!
吉春叔反来复去说,我这是为大家,大家还是不听。后来,他火了,蹦着说,谁不去,往回滚!众人不言语了,乖乖地跟在后面走了,去种倭瓜。
一连几天,天天钟声响过。
一连几天,天天都种倭瓜。
月亮起起落落,秋天很快来了。果然是个丰收年,玉米棒子长得活像家里的洗衣杵子,掰棒子的人们来了精神。钻在青纱帐里,也锁不住喉咙,有人放开嗓子吼:
月亮满了好年景,
玉米棒子长成了精。
棒子堆在队里的场院,好高好高。场院变得窄了,装不下了。老人们都来剥棒子皮,讨论这么多棒子,分回家里怎么能装下?有人说往房檐下挂,有人说往树杈上挂,大家都嘻嘻哈哈,每天都从太阳当空,剥到月上中天。
众人的笑声突然不见了。上级来了一道命令,公社今年要修水库,每人先分30斤粮食,其余全都送往工地!
村子里突然间霜打了似的,蔫巴巴的。
分东西的钟声也还响着,倭瓜也丰收了,滚得田边堰垅到处都是。各家各户拿筐子装,车子推,分了一趟又一趟,一直分到秋风紧黄叶落时。原先各家各户准备搁玉米的地方,都挂满了倭瓜,房檐下,树杈杈,一个个大倭瓜醒目耀眼,出奇得好看。
凉风一阵紧过一阵,秋收完了,地里空了。钟声催着上水库工地去,一车一车的玉米早被运走了,只有倭瓜还高高挂在房檐下,树杈上。
各家的粮食少得数也数得清,谁也不敢放开肚子吃饱饭。只能煮个倭瓜,拌一把面糊弄肚子。这一来,倭瓜确实派上了大用场,众人突然间明白了吉春叔的用意,没有人怨怪他了,他成了村里人尊重的英雄。多少年后,还有人说,那一年多亏了吉春,要不,说啥也熬不过来!
1991年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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